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第2/3页)

可是斯马胡力到哪儿去了呢?

平时总爱唠叨斯马胡力的少爷脾气,为什么一回家就要把毛巾和茶碗送到手上?实在可恨。

每当他骑马经过背冰的卡西,总是高高在上,气定神闲,什么也没看到似的。而可怜的卡西正汗流满面,大喘粗气。

可到了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毕竟是有力量的,天生令人依赖。若是斯马胡力在的话,他一定会有更好的主意。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稳稳当当走到马跟前,才松了口气。沼泽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表层的泥浆在春日的阳光下晒得已经很紧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团团的细草茎,只因马蹄是尖的,身体又那么重,可能会容易陷下去。但人的体重轻,脚掌又宽长,如果下陷的话,顶多陷到小腿肚就停止了。

但当卡西扯着马鬃毛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了膝盖!吓得我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泥浆地虽不危险,但前面几步远处就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

她又试着手持绳圈往马头上套,却还差一尺多远才够得着。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后,我亲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腾、跳跃,感到它的生命仍然是强盛的。这才略略放心。

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

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干完活,穿上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历经了最后一次拼命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地陷在淤泥里,更加没法动弹。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里温度会降到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我猜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板结成浅色的土块。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行渐远。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它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卡西说,这么小的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多是野放的,不会每天回家。

回到家,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此时羊群已经回来了,静静停在山坡下,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堪。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这是世上最古老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是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它而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其实到头来所有的牵挂都是无用的……又似乎更多的,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是为自己的微弱无力而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北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后我一定会像卡西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好在不管怎样,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最终给拖上来了。

那时男人们都回来了,扎克拜妈妈和阿勒玛罕也回到了家,大家齐聚在沼泽边。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从另一个方向使劲推挤马肚子,拼命扯拽马鬃毛。阿依横别克在对岸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绳子另一头套在泥浆里的马脖子上和它翻出泥浆的一条前腿上。其间粗粗的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拖出来,泥巴太紧。他们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之间的距离很远,但泥水稀薄,阻力相对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