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的事和药的事(第3/4页)

有一天,炉子边扔着两块雪白的干馕。我以为是妈妈整理装食品的纸箱时翻出的被长时间遗忘的旧馕,便想拿去给班班吃。可一握在手里,顿觉分量不对头。仔细一看,原来是附生在树木上的坚硬菌类。卡西说,把这个煎水服用,能治妈妈的牙痛。我高兴地问,有效果吗?回答“有效果”。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煮来吃?我扭头教训斯马胡力:“整天宁可乱吃药,也不好好想办法!”

那天,妈妈和斯马胡力一人喝了一大碗这种木菌煮出来的水。可到了该疼的时候,仍疼个没完。我失望地说:“这个药不好。”大家都反对:“豁切,好的!”不晓得好在哪里。我猜,可能大家都不愿说不吉利的话。

至于大家治感冒的土方子,往往是爬山松的枝条。爬山松的名字里虽然有个“松”字,其实是一种柏树。每一个进入冬窝子的家庭都会多准备一些这样的柏枝。遇到高寒的天气,就取几枝放在炉板上烘烤,烤出浓郁的烟气,据说能预防感冒。妈妈每天赶牛回来,手里总会拎一枝柏枝,把它折一折塞进洗手壶里泡着。用泡过的水洗手,手上也会沾染柏枝的浓郁气息。妈妈洗过手,一边闻着手心一边说:“很香啊,李娟!”还伸过来让我闻。我觉得还谈不上“香”吧,只是一种比较特别的、热烈的植物气息罢了。可对妈妈来说,这是她所熟知、所依赖的一种味道。

我为妈妈买了风油精和清凉油,据说这些东西抹一抹也能缓解头疼。可妈妈坚决不用,她厌烦地说:“臭!”可我倒认为挺“香”,它们刺激又鲜辣的气息闻起来明明令人心明意朗。大约因为我从小就抹这种东西驱蚊、避暑,已经习惯了吧。

记得在六月的那场婚礼上,一个男孩子突然流鼻血了。大家静静围着他(包括他母亲在内),等着一切结束。他低着头,血大滴大滴地流着,半天都不停,满地都是血。我本不打算干涉,因为周围人统统无动于衷的样子,肯定有其原因。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掏出纸巾替他堵上,又用凉水敷他的后脑勺。大家看着也没说什么,但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后来这种事情见多了,也就明白了,只是传统认知不同而已。大约他们觉得鼻血只在该流的时候流,流鼻血也是疾病的一个出口,流完了就好了,不应阻止。我不知如何判断。这也源自古老的生存经验吧,应该也有合理性吧。

总之,一开始说的是我的病。来到吾塞后,我连着半个月有气无力,咳个不停。尤其深夜里,好几次咳得气都喘不过来。那时,妈妈总被我的咳声惊醒,在黑暗中连连叹息。

雨季渐渐过去了,在阳光充沛的正午,兄妹俩脱得只剩短袖T恤。每当他们光着胳膊经过裹得跟大白菜似的李娟时,我既难为情,又忍不住为眼前的情景连打寒战,再掖一掖外套……

真的好冷。太阳像个装饰品一样挂在天上,阳光也只不过是装饰品,它的明亮和灿烂只进入了眼睛,进入不了心里。好像全身上下都关紧了门,外部的温暖一点儿也进不来。而之前那些被阳光抚慰过的体验像发生在梦中一样。

那样的冷,绝不是突然来临的,也绝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早在冬库尔的分家拖依那场舞会上,我就已经成为寒冷的割据地。再往前,在哈拉苏的牧道上,就已经被冻透了。后来这寒冷一直在我体内闭着眼睛。现在,它醒了。

毫无办法。我只好在没人的时候,蹲在火炉边,用梳子柄蘸着润肤霜在脖子后和背后能够着的地方刮刮痧。小的时候,外婆就这样帮我刮痧,扛过了许多感冒。

渐渐靠近七月,天气也越来越暖和。我虽然仍天天裹得厚厚的,但感到身上有劲了,散步时,也能走得远一些了。

再往下,开始猛流清鼻涕。为此我还挺高兴,这意味着感冒进行到了最后一个阶段。

只是流鼻涕太麻烦了。家里那种廉价的手纸又粗又硬,很快,鼻子被擦得破破烂烂,疼得要死。

奇怪的是,卡西整天也不停呼啦着鼻涕,为什么从不喊疼?观察之后,发现她用袖子擦。

手纸是有限的,用完就没得买了。于是几天之后,自己便也……

才开始,还是很悔恨的,恨不能往袖口上别一根针(怪不得西装袖口上要钉一排扣子)!然而很快就习惯了。唉,小时候挨了多少揍,才改过来这个坏习惯……

我的病好了,可卡西的状态开始不对头了。从来没有怕过冷的小姑娘有几天老嚷嚷着冷,不时揭开炉盖烤火,手快要伸到火焰里面了。妈妈说:“卡西感冒了。”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感冒!再想一想,又好像她一直都处于感冒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