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的事和药的事(第2/4页)

这个医生也是哈萨克族。但是,她已经在城市里了,已经过着与羊群没有关系的生活。当她愤怒指责的时候,她又有什么指责的立场呢?她永远不能体会饥饿羸弱的羊群停留在额河南岸迟迟不能动身时牧人的焦虑与心痛。她是善良的,但她的善良已经太遥远了。

一个人的生命当然比一群羊重要,将来也许会因为一群羊而失去一个孩子,可是,“将来”不是现在,人却只活在现在。现在羊在受苦,而现在人尚能忍受……这是愚昧吗?

大家共同的毛病是缺维生素,不仅因为长年缺乏水果和蔬菜,大约还有水的问题。这一路上,我们喝的不是冰块化开的水,就是冰川融化的溪水、河水,少有喝泉水或沼泽水的时候。在南面的冬牧场上,一整个冬天更是只有雪水可喝。这些水太过纯净,微量元素不足。而最好的水据说是从大地中、从泥土中渗出的水。老一辈人总是说,没吃过泥土的小孩长不好,是有些道理的。

所以牧人们在白雪茫茫的冬天里都习惯戴墨镜,并不是扮酷,而是缺乏维生素的话易患雪盲症。

所以全家人的手脚都裂着血口子,指甲根部全都烂兮兮的。听妈妈说,可可最严重,他的手掌心顺着掌纹不停地裂血口子。

至于我,搬家到冬库尔时遇到了坏天气,双脚裹了两天的湿袜湿鞋,到地方后奇痒难忍。这也是潮湿加上缺维生素引起的脚气,好在不严重,过了几天就好了。

卡西的脚气却一直好不了,总是又痒又疼。

可怜的卡西,每天出去赶牛、找牛,总有意外发生。回来的时候,要么一瘸一瘸,要么鞋子湿透。沟谷里的路不好走,又正值雨季,一路上沼泽遍布,难免涉水。

在没有雨靴的时候,小姑娘每天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总是脱鞋子烤脚。那时可看到她的脚趾和脚掌被泡得惨白,气味又极大(偏她晚上睡觉总把脚伸到被子外面)。

大约实在太痛苦了,有一次她冲我生起气来,质问道:给妈妈买了胃疼药,给斯马胡力买了牙疼药,为什么就没给她买“脚痛药”?!(她不知道“脚气”这个词,一直称之为“脚痛”)

我无语。的确考虑不够周全……

但听说治脚气几乎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靠缓慢的调养。

突然想起来,在冬库尔的时候,家里好像还有一小包高锰酸钾粉,便建议她找出来泡脚,好歹也是杀菌消毒的。她闻言大喜,立刻翻箱倒柜找了起来,并问我得泡多少时间。我不小心说了句汉语:“十分钟。”她“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妈妈说:“怎么了?”

她凝重地转述:“李娟说,要泡十个小时……”

我吓一跳,连忙嚷嚷:“十个小时!脚都泡没了!”

大家哄堂大笑。妈妈笑得最开心,直到睡觉前,她还在喃喃自语:“十个小时,脚没了!”

可是,那包粉末始终没能找到。

我每次进城,都会给大家买许多药片。我给大家仔细读了说明书,又分类存放妥当,反复叮咛什么颜色的盒子是治什么的药,千万别乱吃。可妈妈总是记不住,一到吃药的时候,就把整个药包摘下来给我,要我给她选药。

期马胡力则是自信的,他牙疼时就自己去找药吃。等我发现时,妈妈的两盒胃药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我和妈妈大惊。

我问:“那牙疼不疼了?”

他想了想说:“不疼了。”又想了想,更加确定地说:“真的不疼了。”

妈妈没了胃药,疼痛时只好另想办法。

一次喝茶时,妈妈紧摁着胃部呻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另取一只空碗沏了开水,摸出一块红糖状的东西丢进水里,水中一丝一缕地慢慢沁出浓重的褐色。她把这种水摇匀喝了起来。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治胃病的土方子,便打听是什么东西。可妈妈怎么也说不清,只说是什么“塔斯玛依” ——石头的油。我凑近闻了一下,还尝了一口,一股无法形容的古怪味道。又用手指捏一下,质地松散柔软。

那天妈妈喝了一大碗这样的水。我问有效果吗,她痛苦地紧摁着胃部,说:“好了。”

又一天傍晚,羊群只回来了一部分,我和妈妈在山坡上等待着。一时无事,妈妈吩咐我帮她一起拔蒲公英。回家后,妈妈把这一大堆蒲公英洗剥干净,连根一起塞进茶壶里煮了起来。她说这种水也治胃病。我倒也知道蒲公英原本就是一味清热解毒的中药,没想到还能治胃病。

可后来牛瘸了,大家也用这种水浇洗蹄缝……俗话说:“样样通,门门瘟。”太万能的药往往哪方面都靠不住。

妈妈的牙痛病也非常厉害,一疼起来饭也不能吃,话也不想说,只能喝清茶,喝不得奶茶。她的愿望是拔掉那颗折磨她的蛀牙,可又总为拔牙的昂贵费用而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