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的信(第3/3页)

我们嘻嘻哈哈跑到附近的山石缝里躲避。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卡西又把信掏出来,就着阴暗的光线又迅速看了一遍。

老是下雨,没完没了。洗完的衣服就晾在水边的树林里,被雨水淋了又淋,几天也干不了。这倒令我窃喜——正好可以少清几遍。沼泽中那一小坑浅浅的水,用完一坑得等着它慢慢渗满了才能继续用,哪够我对付一大盆衣物啊。

淋了几天雨的衣服,只需短短一个阴沉风大的下午,就被吹得冰冷而干爽了。我抱着大盆子把所有衣服收回家。但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少了一条浅色牛仔裤,于是一有空就到沼泽边的草丛里细细搜寻。有一天总算找到了。原来洗衣服那天,我洗一件,吾纳孜艾就帮我晾一件。不知怎么的,唯独把这条裤子单独晾到远远的森林边上的一棵粗大的倒木上,让它在那里孤独地平躺了许多日子。也不知这些日子里它暗自干透过几次,又几次沉默着被重新淋湿,就像独自经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看到它时,一成不变,若无其事。

六月底的吾塞仍然非常冷,我的羽绒衣一直没脱。沼泽的水冰冷刺骨,洗衣服便成为我们的一项重大劳动。当脏衣服攒到无法堆积的程度时,我们便扛着大锡锅,抬着铁盆,前呼后拥地出发了。到了地方,吾纳孜艾、杰约得别克和加依娜四处捡柴火,我提水,卡西生火。沼泽边有现成的石头灶。

在潮湿而当风的山谷口生火是很麻烦的事,卡西足足浪费掉大半盒火柴也没能点着。于是我和杰约得别克等三个人轮流试了起来,总算在划到倒数第二根时成功。其间,我几次出主意要卡西把她的信掏出来引火。卡西心情烦躁,对我的玩笑报以怒目。

等水烧热的时间里,卡西当然要把她的宝贝信掏出来继续研究,我蹲在水坑边忧心忡忡地观察水中形形色色的狰狞漂浮物,吾纳孜艾他们三个互相泼水玩。这么冷的天,阴雨密布,哈气成霜的,不晓得他们的手指都是什么做的……我大声喝止,他们便停止互相进攻,转为联合起来朝我一个人泼。

我一边还击一边撤退,不小心把战火引向了卡西。卡西可不是好惹的,她抄起水瓢直接从大锅里舀水泼了过去。大家惊叫着四散逃离,我更是厉声尖叫起来,奋不顾身地冲过去,从大锡锅里捞出两页纸。

水热得很慢,卡西又趴在脏衣服堆里睡了一觉。每当炉火快要熄灭时,正在玩耍的三个小孩中总会有一个很有眼色地跑过来添几块柴。天空阴沉沉的,但湿润的沼泽地里因为水汽充裕而低低地晃动着明亮鲜艳的光芒。孩子们的旧衣服也闪耀出生动的色泽,在湿地中四处跃动。欢声笑语翻滚在广阔而冰冷的寂静之中,就像几束手电筒的光柱激动地摇晃在深沉的暗夜里。后来,杰约得别克蹑手蹑脚靠近熟睡的卡西,取走晾在石灶边的信页。一经得手,三个孩子迅速撤离,远远消失在西边的丛林中。我悄悄跟上去,看到他们高高围坐在松林中一块大石头上。杰约得别克绘声绘色朗读着那封信,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真是奇怪,之前他们明明已经听卡西念过许多次了。

当然了,在卡西睡醒之前,信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了原处。

开始洗衣服了。卡西洗第一遍,我清第二遍,孩子们负责来回运水和晾晒,流水线作业有条不紊,很快劳动就结束了。卡西小心地收起仍然潮湿的信页,大家扛锅拎盆打道回府。路过晾晒在半坡倒木上的几大排刚洗好的衣服时,我说:“不如把银芭古丽的信也晾这儿吧?”

卡西警惕地说:“豁切,杰约得别克要来偷走!”

漫长的阴雨时光里,火炉中的松柴噼啪燃烧。虽然圆木墙壁上缝隙遍布,四面漏风,但因为有一只固执的火炉为内核,我们的小木屋实在是温暖又安逸的所在。我偎着火炉给卡西和扎克拜妈妈补破裤子、破裙子,脚心烤得烫烫的,浑身暖洋洋。这是我的幸福,而卡西此时的幸福则是偎着火炉读信。哎,银芭古丽的信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啊?卡西看了一整个夏天都没看够,随时带在身边,就像之前向我学汉语一样刻苦。有时我们出去找牛,都已经翻过一座山了,她一摸口袋,用汉语大喊:“李娟!信没有!”没等我回过神,就扭头奔回家取信。好像出门不是为了找牛,而是为了有空再读一遍那封信才跑出去找牛。

于是,等雨季过去,卡西那两页宝贝信就已经破得像被一大群受惊的骆驼团团转地踩踏过好几遍似的,但上面的内容仍不曾消失。那么多湿凉的傍晚时光里,大家系好最后一头小牛,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晚餐已经准备好,在不远处温暖的小木屋里等待着。但所有人都不急于回家,慢悠悠解下围裙,收拾工具,然后围坐在牛棚边的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什么,时不时陷入长久的沉默。西天云层翻涌,风雨欲来。这时卡西又取出信,就着全世界最后一抹昏暗的天光念了起来。妈妈和莎拉古丽仔细地听着,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也停止了交谈,把耳朵转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