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的信(第2/3页)

信纸厚厚的,有两大页,却被结结实实地叠成了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块,扭来扭去折成极复杂的花样。卡西花了不少功夫才拆开。

卡西看信时,牢牢提防着斯马胡力,他几次想抢过去都没有得逞。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茶时,卡西就慷慨地把信和大家分享了。斯马胡力大声地将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不太听得懂内容,又看不懂哈文,但还是把信要过来看了又看。有趣的是,信末倒写了几句歪歪扭扭的汉字:“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不会忘记你,我天天盼望你的回信。”(却一直没见卡西回过信……)旁边还画了一个小人脸,悲哀地流着泪。落款用的也是汉字:银芭古丽。可爱的银芭古丽……卡西说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阿克哈拉寄宿学校的同学,还是同桌呢。

但银芭古丽在信里说她要去阿勒泰上学了。卡西悲伤地说:“银芭古丽上学,我放羊。不好!”

第二天又是一整天雨,但是卡西和新来的男孩吾纳孜艾非要我同他们一起去找牛。实在架不住两人的再三要求,我只好气喘吁吁地跟着爬了几座山,累得肚子疼,连牛的影子也没见着。真是的,我这么笨的人,能帮上什么忙啊。

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密林。卡西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再“冒!冒”地呼唤。森林对面,空谷寂然,那呼唤声有力而孤独。

找到一半,卡西又说有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有“好的石头”,一定要带我去看。我只好努力地跟着继续跑。这两个小家伙以为大人都很厉害,根本不等我,只顾自己在前面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害我一个人远远落在后面,后来竟给卡在一处石头隘口动弹不了。地势又滑又陡,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又不好意思求救,只好硬着头皮抱着脑袋骨碌骨碌滚下去。衣服挂破三处,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共计八处,手指也流血了,浑身泥泞。这两个小孩居然视而不见,还一个劲儿地埋怨我又笨又慢。

走在山顶阴面一侧,锋利的山石一片一片垂直排列在山脊上。一路上幽密阴暗,陡峭的悬崖侧边生长的植物有着奇异而圆润厚实的叶片,抽挑出浓烈的红色花穗,与寒温带植被的普遍特征反差极大。这是牛羊罕至之处,很少有路的痕迹,坡体陡峭,障碍重重,恐怕只有山羊能上得来。

原来卡西所说的“好地方”是指山体间的一处地震断裂带,笔直裂开的山石缝隙间卡住了一块从上方滚落的巨石,颤巍巍悬在缝隙间的小路上方,似乎从下面经过的人跺一跺脚就会将它震塌下来。我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壮着胆子紧跟着两人从巨石底下过去了。

雨一直在下,我尽量挑能躲雨的地方走,但外套还是湿透了。对我来说,雨是入侵物,是一种伤害,得躲避之。然而对卡西他们来说,雨则是和阳光一样不用去理会的身外之物。

我说:“看,衣服淋湿了!”

卡西奇怪地说:“湿了还会干啊。”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哎,湿了当然终究会干的,但在干之前毕竟还是湿的嘛。

走到山顶最高处,两个孩子停住了。卡西站在最顶端的大石头上四面望了望,矮身侧坐下来。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银芭古丽的来信,展开,入神地念了起来,安然宁静地淋着雨。她的红色化纤面料的外套因湿透而明亮闪光,是荒茫山野中最耀眼的一抹红色。而黄衣的孩子吾纳孜艾笔直地站在她身后眺望远方,像是耐心地等待她把信看完,又像在共同分享这雨中突然降临的静止时刻。

每当雨完全停止时,乌云耗尽了力量,变得轻飘无力,成块地裂开。太阳从裂开的云隙中欢呼般照耀着湿透了的山林,水汽从地面向天空升腾(而下雨时的水汽是四处飘移的),将地面和云朵连接在一起。站在高处眺望,全世界处处耸立着这种连接天地的云柱,像是由它们把地面和天空撑开了似的。空气澄清,近处的草地上也一团一团升腾着浅而清晰的水汽。

这时我们已走在回家的路上。当然啰,牛没找到。

走着走着,卡西忍不住又坐到路边倒木上,掏出信继续看。阳光照着潮湿的纸页,字迹生动而欢喜。

我问:“银芭古丽说了些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什么。”

过一会儿又说:“她说阿尔玛坏得很,她对她那么好,她还骗她。”

我正想顺口问问阿尔玛是谁,又一想,这么一来保准会牵扯出一个复杂的关系图谱和冗长的来龙去脉,便闭嘴了。

出门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但天气起伏巨大。回家的路上,本来已经完全放晴的天空,居然很快又凝聚起浅灰的云层,不久又下起了冰雹!虽然下冰雹是常事,却并不常看到这么大粒的,像玉米粒一样,密密麻麻往下砸,弹在脸上生疼。草地上很快铺起厚厚一层,白花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