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的生活,富裕的肥皂(第2/2页)

牛一赶就会往山下跑。骆驼们就很难对付了,它们总是绕着山头和我兜圈子,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几块黄澄澄香喷喷的好东西。岂有此理!在春牧场上啃一点点枯草就很满足了。到了青草满坡的夏牧场,不但不知满足,反而提高了条件,连草都懒得吃了。

我绕着山头追了一圈又一圈,又把它们追到了原地。

但追着追着,我注意到那两峰骆驼肚子浑圆,硬邦邦、紧绷绷,胀得快要裂开似的。难道怀孕了?愤怒之火熄灭一些,逼得也不是那么紧了。可后来才知道,骆驼喝饱了水都这德行。

肥皂是珍贵的。可仔细想想,生活中能用到肥皂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鞋子穿脏以后,只要继续再穿它两天,还会再穿干净。

背柴下山时不提防一脚踩进沼泽,陷到小腿。回家后一时忙碌,没顾上换掉泥鞋湿裤子,一直穿到晚上,硬是把鞋和裤子给穿干了。干后,把附在外面那层泥巴壳剥掉,用手搓一搓,抖一抖,仍旧是干干净净的布鞋和裤子。

总有那么一天,非常忙碌,晚餐一直推迟到凌晨一两点。吃过油乎乎的手抓饭后,把碗碟往空锅里一堆,大家就匆匆休息了。于是第二天,我得在清晨的寒气中独自面对那一堆隔夜的锅碗……实在太难洗了!锅碗上敷着厚厚的、硬邦邦的一层油(凝固的羊油远比猪油结实),又没有洗洁精什么的。尤其是清晨刚起床,一时没有热水,而冷水根本没法洗。这时,我便在门口抠一大坨泥巴,用力擦锅擦碗。虽然泥巴里裹有许多沙粒和碎草根,揉进手上的伤口里会很痛(也不知怎么弄的,满手都是细细的伤口),但它最有效,一会儿就把锅碗上的油泥子全擦尽了,再用水冲洗一遍,立刻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哎,泥巴可比洗洁精强多了,况且绝对环保。

生活中会有什么脏东西呢?我们每天打扫出来的垃圾里几乎全是泥土和碎石块,偶尔会有几张糖纸(说明生活比较好)。用过的塑料袋和包装纸从不会直接扔掉,反复派用在各种地方,一直用到实在不能再用了才簇成一堆烧了(塑料制品从不乱扔,扎克拜妈妈说蒙在大地上会影响青草的生长——哪怕只有几根草)。记得在十年前的沙依横布拉克牧场,塑料袋之类的东西更少见,偶尔在河边捡到一个从上游漂来的塑料瓶都会心花怒放,将其大派用场。

有一天我和妈妈单独喝中午茶时,妈妈对我说,强蓬买了一种药回来,喂牲畜的,非常“厉害”。为了强调那种东西的确是“药”,她还专门把家里的药包从墙架上取下冲我晃了晃。

但我不明白“厉害”意味着什么。接着,妈妈厌恶地说道:“骆驼牛羊吃了会变胖。”

我吓一大跳,心想,她指的大约是某类激素吧?我听说一些复合饲料里会掺有那些东西。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进入到深山里呢?妈妈弄错了吧?

我说:“是治病的药吧?”

“不!”她坚持道,“是长胖的药!”

不管传言是否属实,这个消息听来都很可怕。

实在难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牛羊不再依靠青草维持缓慢踏实的生长,而借助黑暗粗暴的力量走捷径的话……那种东西才是最肮脏的东西。

我洗衣服时很怕洗到斯马胡力的东西,无论是秋裤或袜子,都又黑又硬,不如直接扔掉算了。况且斯马胡力这小子体味极大,洗完后,铁盆里里外外都缭绕着那股味道。等下一次再使这个盆洗我的衣服时,总觉得那味道会完全苏醒过来,并全面入侵我的衣服纤维,挥之不去。只好努力地涂肥皂,搓得衣服上都是肥皂里的肉末儿,却几乎没什么泡沫。

家里也有一小袋洗衣粉,但一般情况下大家谁都舍不得取出来用。明明土肥皂比洗衣粉靠谱多了,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后者更好更珍贵呢?大约因为它是雪白的,并且闻起来香喷喷的。然而又怎能说这是无知?世人谁不为着取悦了自己眼睛的事物而欢喜?

洗衣粉也是肮脏的东西。我们大量地使用它,又使之大量从衣服上清除,只留得自身的干净与体面,却弄脏了我们之外的事物——水、泥土和植物。我们不顾一切地从世界中抽身而出,无下限地追求着生存的舒适与欢悦。说起来,又似乎没什么不对。

黄昏独自出去散步,站在山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为世界的“大”和“静”而深深激动。总是深爱着门前石山上那棵夕阳里的树。我洗过的牛仔裤寂静地晾挂在树枝上,它背后是低处的森林,苍茫的远山。我的牛仔裤又幸福,又孤独。无论如何,古老感人的传统与古老感人的心灵还在牧场上流浪着,虽然已经很脆弱,很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