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出现的我

小时候我家在城里开着一个小商店,生意不是很好。那时这个小城人口不多,街道安安静静空空荡荡。我家所在的整条街上除了我家商店、林荫道、围墙及两三个工厂大门之外,再空无一物。我家商店像是一百年也不会有人光顾,但推开寂静的门迈进去,总是会发现店里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全是来喝酒的。

我家店有着高高的柜台,铺着厚厚的木板。喝酒的人一个挨一个靠在上面高谈阔论,一人持一只杯子或拎一瓶酒。房间正中有一张方桌,围着四条长凳,也坐满了人,桌上一堆空酒瓶和花生壳。那是我最早接触的哈萨克人。

小时候的我非常好奇,不能理解到底是什么话题能够从早谈到晚,从今天谈到明天,从这个月谈到下个月……一直谈过整个冬天,而冬天长达半年。这么偏远的小城,这么单调安静的生活。他们谈话时,语调平静,声音低沉,轻轻地说啊说啊,偶有争论,却少有激动。

在更遥久的年代里,大地更为漫远,人烟更为微薄。大约还是这样的交谈,还是这样的耐心,坚韧地递送信息,绵延着生息与文明。

小时候的我一点儿也不懂哈语,虽说每日相处,仍相距万里,像面临踞天险为关的城池。

可如今我会讲一些哈语了,起码能维持最基本的交流,却仍面临着那个城池,难以再进一步。

卡西有自己的朋友,斯马胡力有自己的朋友,扎克拜妈妈当然也有自己的朋友,那就是莎里帕罕妈妈。两个妈妈为表达友谊,还会互赠照片什么的。每次我要给大家照相的时候,她俩就赶紧站到一起。

两人一有空就凑在一起纺线、搓绳子、熬肥皂、缝缝补补。手里的活计不停,嘴也不停。说啊说啊,直到活儿干完了,才告辞分手。但回家转一圈,又没别的事情可做,便持着新的活计转回去,继续坐一起聊。

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那么入迷!纺锤滴溜溜地飞转,语调不起波澜。只有提到苏乎拉时,她们才停下手里的活儿,惊异地议论一阵,又扭头对我说:“李娟!苏乎拉昨天又哭了!今天就骑马去县城了!”

我问:“哭什么?”

“上一次有人把电话打到阿依努儿家找她,她也哭了,然后也去了县城。”

“那这一次为什么?”

莎里帕罕妈妈强调:“上一次是在拖依上哭的!还喝了酒!”

我觉得没头没脑,又不是特别好奇,便不吭声了。

但两人一起转向我,努力地对我无穷无尽地表达。其中的曲折与细节,在陌生的语句中向我黑暗地封闭着。苏乎拉是孤单的,她身怀强大的欲求,还有传说中的巨款。扎克拜妈妈和莎里帕罕妈妈也是孤单的,只能做遥远的猜测与评说。最孤单的却是我,我什么也不能明白。

又记得刚刚进入扎克拜妈妈家的生活时,在春牧场吉尔阿特,一天傍晚妈妈让我去看看骆驼在不在南面大山那边。

我跑到山上巡视一番,跑回家气喘吁吁地报告:“骆驼没有!只有山羊!”

但当时我还不会“山羊”的哈语,那个词是用汉语说的,妈妈听不懂。我便绞尽脑汁地解释道:“就是……白白的那个!和绵羊一样的那个,头上尖尖的、长长的那个……”

妈妈听得更糊涂了。

我一着急,就用手摸了一把下巴,做出捋胡子的样子:“这个嘛,有的!这个样子的嘛,多多地有!”

妈妈恍然大悟,大笑而去。当天晚饭时,大家聚在一起时,她把这件事起码讲了五遍。从此,每当派我去赶山羊的时候,大家就会冲我捋胡子:

“李娟,快去!白白的,头上长长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但时间久了,这样的笑话一多,就不对头了。我这算什么呢?

每平方公里不到一个人,这不是孤独的原因。相反,人越多,越孤独。在人山人海的弹唱会上,我更是孤独得近乎尴尬。

在冬库尔,我们石头山驻地寂静极了,寂静也掩饰不了孤独。收音机播放着阿肯对唱,男阿肯咄咄逼人,女阿肯语重心长。卡西啧啧赞叹:“好得很!李娟,这个女人好得很!”我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卡西情识的门窗开在哪里。

闲暇时候,总是一个人走很远很远,却总是无法抵达想去的地方。只能站在高处,久久遥望那里。

每次出门,向着未知之处无尽地走,心里却更惦记着回家。但是去了很久以后,回来看到一切如旧。羊群仍在驻地附近吃草,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仍躺在草地上一声不吭。

半坡上,三匹上了绊子的马驮着空鞍静静并排站着。溪水边的草地上,妈妈和卡西正在挤牛奶。看了一会儿,再回过头来,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已经坐了起来,用很大的嗓门争论着什么,互不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