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马胡力的世界(第2/2页)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卡西黯然神伤地摇着分离机时,斯马胡力走过来给了她五块钱。下一次从城里回来,他也没忘给卡西买了一双花里胡哨的黄皮鞋。
斯马胡力多多少少还是顾家的。那次搬家经过险峻的哈拉苏时,洗手壶的盖子被骆驼晃丢了,从此洗手很不方便。不久后,这家伙放羊时在山道上居然捡到了一只被别的驼队遗落的铝壶盖。哎,运气真好。他高兴地带回家,结果一比画,太大了,足足大了两号。于是他决定改造一番,兴致勃勃地翻出所有的工具,先把盖子敲平,又沿边剪掉一圈,敲敲打打个没完。等我和卡西从加孜玉曼家串门回来,看到盖子已经歪歪斜斜、拧眉皱眼地扣在洗手壶上了。我捏起那块奇形怪状的破铝皮看了又看,说:“一个小时,就做了这个!”他很不好意思地笑。
但无论如何,好歹是个盖子啊。我们一直用了一个夏天。有客人来喝茶,一边洗手,一边好奇地打量那块破铝皮。有的人还会屈起食指敲一敲。
后来我们去上游两公里处的一家毡房做客,发现他家的茶壶盖也是自己做的。令人欣慰的是,做得连斯马胡力的都不如,浅浅搁在壶口上,煮茶时不停地掉进茶壶里。后来在我们喝茶的时间里又掉了五次。
斯马胡力熟悉家里的每一只羊,每一头牛,每一峰骆驼。若哪天入栏数羊时大家发现少了一只,他会立刻说出是黑脸白背的那只还是一只角长一只角短的那只。真厉害啊,一百多只羊呢,难道他每一只都能记住吗?
傍晚大羊带着小羊回家后,会有一段时间羊群队伍非常散乱。它们三三两两在附近山头走走停停,不肯向驻地靠拢。那时,李娟为了使羊群集中,山上山下满世界乱追。跑过的路连成直线的话,富蕴县都到了,累得够呛。而斯马胡力只需往空地上一站,嘴里发出一些温柔又轻松的呜鸣声,远远近近的羊群就会渐渐沉静下来,无言地向他靠拢。我想他一定有着能使它们信任的力量。
我记下了他的一些声音——
唤骆驼时:冒!冒!
唤牛:后!后!
唤羊:嘟儿……咯地咯地……(抿着嘴发出的低柔咕噜声)
唤猫:么西!么西!
斯马胡力很辛苦,常常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找羊。那些漫漫长夜里,我们睡得最香甜最黑暗的时候,突然此起彼伏的咩叫声渐渐响满山谷。我们才知道斯马胡力回来了。妈妈和卡西便从被窝爬出来穿衣出门接应他,帮他一起赶羊、分羊。但当大家瞌睡得实在起不来时,他也没什么怨言,自己一个人在月光下把小羊从母亲身边逮走,一只一只扔进栏里。然后回家摸到暖瓶找到碗,一个人静静地冲茶吃馕。
虽然还只是个大孩子,但这个家若没他将多么没安全感!他毕竟是男性,是充满力量的。很多个夜里,朦胧中听到羊群那边有骚动,班班低沉而警惕地吠吼。接着又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毡房外面响起,越来越近。最后,有巨大的事物紧紧地靠到我脑袋边,和我的脸只隔了一层毡壁。我吓坏了——是什么?野物还是牲畜?狼还是熊?那时候大家似乎都睡死了。我拼命推身边的卡西,低声唤她。但卡西没给弄醒,另一边的斯马胡力倒醒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说:“没事。”我就一下子放下心来。不知为什么,那样的时候竟如此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