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马胡力的世界

斯马胡力的小黑包平时一直挂在墙架上,和妈妈最昂贵的一条披巾挂在一起。里面装着十几张照片、一个小小的电话本和一小把松胶,那是他全部的私有财产。斯马胡力不在时,卡西就会取下那个包,里里外外翻啊翻啊,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单调寂静的生活中,这个小黑包的有限内容是无限丰富的,怎么看也看不够。

那个小电话本的头几页印着全国长途区号、十二个月的日历和几张美女插页,还有十二生肖的性格解说。斯马胡力的身份证用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小心地插在电话本的封皮里。

关于十二生肖的话题,我和大家讨论过。算了算,斯马胡力属龙,卡西属猴。大家都知道“猴”,却不晓得“龙”是什么。我很是费心地解释了一通,说:是一条长长的、大大的蛇,有鹰一样的脚,马鹿的角,有鱼一样的皮肤(实在不会用哈语说“鳞”这个词)。大家怎么也想不通何以这般组合。斯马胡力问:“‘属’是什么意思?‘属龙’是不是就和龙一样?”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那你看卡西和猴子一样吗?”

他立刻说:“一样!”

二十岁的斯马胡力个子又高又瘦,说话齆声齆气。喜欢蘸着酸奶吃洋葱,喜欢舔妈妈搅过胡尔图汤的大锡勺。喜欢笑,喜欢热闹。和哈德别克不同,他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算得上是个好孩子。

斯马胡力有时会和大家一样抱怨“劳动太多”,抱怨游牧生活太辛苦,但日常生活里却看不出有什么不满。若问他阿克哈拉村好还是山里好,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卡西的左耳一直聋着,而斯马胡力的鼻子一直堵着。这兄妹俩各有一身的毛病。

斯马胡力一直在吃药。那药好贵,小小的三包就花了四百多块钱。据说是阿勒泰哈萨克医院里最有名的医生开的。大约为了给配方保密,被医生打成了粉状,闻起来有极熟悉的中药味。三包药还不一样,粉里各插一张小纸条,注明“早”“中”“晚”。可没过多久,药的塑料包装就弄破了,药粉撒得到处都是。于是我的药瓶一空出来就赶紧给他。他很高兴,赶紧一一腾了进去,但全部腾完了才发现纸条弄混了,不知哪瓶是哪样。非常无奈,只好早中晚胡吃一通。

这家伙每次吃完药,拧上瓶盖,冲着放药瓶的地方远远一扔了事。运气好的话,碰巧扔到地方。运气不好,我就得爬到太阳能电池下面去给他找回来。

斯马胡力行事诡异。我从莎拉古丽家做客回来,把得到的一块核桃大的冰糖分给了他和哈德别克。为了分匀这块糖,他将其放在手心慎重衡量一番,掏出匕首,用刀背直接敲打起来。我说行啦行啦,放在桌上敲好了!他理都不理。放在桌上砸,会乱迸糖渣。果然,糖敲开了,糖渣倒是一点儿没浪费,手心却破了一大块皮。哈德别克接过他的那一份直接放进嘴里,斯马胡力却把自己那份糖泡进奶茶……又甜又咸,也不知喝着啥效果。

斯马胡力有许多奇怪的毛病。比如一段时间里,除了吃饭的时候,他一天到晚都戴着口罩,包括睡觉的时候。但我不知道他戴口罩用来管什么,因为只戴到下巴那一截,大大敞露着鼻子和嘴巴。难道为了说话方便?后来发现好多牧羊人都那么戴。也不知下巴有什么好保护的。

后来他对我说:“嘴巴烂了!所以要戴。”仔细一看,果真嘴唇中间竖着裂了两条血口子。但口罩只挡着了下巴,对嘴唇有什么好处?

斯马胡力上花毡从来不脱鞋,偶尔脱一回,还要用妈妈的羊毛坎肩紧紧捂住双脚。这令妈妈很不乐意,让我取来斯马胡力自己的红色外套,扔给他裹。我开始还以为斯马胡力脚冷呢。一问才知,是脚太臭。

斯马胡力口味很特别。所有人都说我的茶冲咸了的时候,只有他说刚合适。所有人都说太淡,还是只有他认为一点儿也不淡。但我一点儿也不感激,因为那两道茶本来就一道太咸,一道太淡。

斯马胡力有非常可爱的小心机。每次和别人打完架回家,总是兴奋得要死,津津有味地和我们说尽一切细节。但在外人面前诉说时,则严肃而委屈,吞吞吐吐,不停叹息。

持家的是卡西,但掌控经济大权的绝对是斯马胡力。扎克拜妈妈是名誉主席,两边都不太管事。

斯马胡力自己可以随意花钱,对卡西却实施大棒政策,不间断地克扣挤压。卡西当然会奋起抵抗,她以喝晚茶的全部时间同斯马胡力死缠烂打,不停把脚上的破鞋子伸到他鼻子下面给他看,又搂着他的胳膊甜蜜地哀求个没完:“哥哥,给十块钱,啊,我的好的哥哥,十块钱就可以了……”用的还是汉语。但斯马胡力丝毫不为所动,冷静细致地同她算了一晚上的账: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卡西买过一双鞋;又某月某日,阿娜尔罕给她捎来一双鞋;接下来李娟又于某月某日送她一双鞋……最后算出来:卡西三个月穿坏了八双鞋。大家都笑她,都说:人家阿娜尔罕一年只穿一双鞋的。一直到大家都钻进了被窝,还在取笑这件事。卡西极力辩解,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