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库尔的小伙子们(第3/3页)

女客上门,一般都会随身带着糖果礼物,男客就很随意了。如果男客也带着礼物,一定是远道而来,特意拜访的。那礼物可能是他家女主人备下的。作为回礼,我们也应该为他准备一小包糖果才对。全怪班班,令我们失礼了。

因为我家的狗,多少会有一些客人被拒之门外。但终归只能怪他们胆儿太小。

那个小伙子,也就只来了那么一次,从此再没遇到过。大家也始终没弄清到底是谁。

冬库尔最温暖的一天里,在没有云的正午,简直就有“曝晒”之感了。然而一旦有云经过,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片,只要挡住了阳光,只要有一小片阴影投在我们的山坡上,空气立刻变得很冷很冷。只好希望风吹得大一些,赶紧把那朵云吹跑。

就在这样的一天里,斯马胡力把几只大羊赶到山脚下的草地上,开始零零星星地剪羊毛(大规模剪是进入深山夏牧场的事了)。但这会儿却没有小伙子来串门,要不然正好赶上帮忙干活。

就在那时,斯马胡力告诉了我扎克拜妈妈要去吊唁的事。

哈萨克礼性是,如果得知某地某人去世,只要认识一场,只要有能力赶到,都得前去吊唁。

死者是熟人的孩子,今年才十八岁,在县里的选矿厂打工。前几天出了事故,被满满一车铁矿石活埋了。

畜牧业一直是我们县的支柱产业,但这些年采矿业发展迅猛,令这个县跃居全地区最富裕的县。紧接着发展起来的相关产业提供了许多就业岗位,很多年轻人都跑到矿山和加工厂打工,收入比放羊强些。

斯马胡力说,本来他和保拉提也想去矿厂打工呢,但双方家长都不允许。两个家庭本来就劳力不够。

“阿尔泰”是黄金的意思,据说阿尔泰山脉出产的黄金品质极好。除了黄金,山里还富藏储量惊人的各种珍贵矿石,所以我们县才叫“富蕴县”嘛。

我们守着的是一座财富的大山,却甘心赶着羊群从中来来去去,仅仅是经过而已。虽然说不清原因,我还是要赞美这种“甘心”。我为“挖掘”这样的行为深感不安。

第二天,妈妈出发了,这片牧场上几乎所有家庭中的长辈都一起去了,冬库尔变得更安静,更清闲。然而,白天里的清闲意味着一早一晚更为繁忙和紧张。傍晚赶羊时小伙子们都来帮忙,哈德别克翻过南面的大山,帮我们寻找一小群领着羊羔跑散的绵羊。卡西如临大敌般挤奶,边挤边指挥李娟拾掇调皮的小牛。

挤完奶,数完羊,大家纷纷洗手进毡房烤火喝茶,并针对那个十八岁的死者议论个没完。有人打开了录音机。这时,风突然猛烈起来,一大股尘土卷进毡房。我赶紧放下卷在门框上的毡帘。这沉重的毡帘仍不时被大风掀开,一下一下拍击着木门。后来风小一些的时候,开始下雨。不知此时富蕴县那边天气如何,不知归途中的妈妈有没有淋到雨。

斯马胡力最后一个进房子,外套已经湿透了。他靠着炉子烤了一会儿火,和赛力保、哈德别克聊了两句,又冒雨出门找羊。还少了七只领着羊羔的绵羊。大家都沉默下来,听着歌,喝着茶。我开始准备晚饭,化开一大块羊油,切碎小半颗洋葱、一只青椒和半个胡萝卜,煎了煎,再和米饭一起焖。很快,浓重的食物香气硬邦邦地顶满了毡房。小伙子们却一个接一个礼貌地告辞了,房间里突然降临的寂静与空旷让人略感不安。

雨渐渐停了,本来已经黑透了的天色居然又重新亮了起来,又重返傍晚时光。东面森林上空,深沉无底的天空中有一小团鲜艳的粉红色残云。它的位置该有多么高啊!整个世界里只有它还能看到太阳,只有它还在与太阳对峙。而山脚下的暗处,和羊羔分开的大羊群静默着,忍受着,气温降得很低很低。

饭已经做好了,找羊的兄妹俩却还没回家。我出去转了一圈,刚转过门前的小山头,突然一眼就看到了斯马胡力。他正一个人待在东北面那座十来米高的秃石山顶上,坐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居高临下,静静俯视山脚下自己的羊群。他的红色外套在沉暗的暮色中那么显眼。我突然很感动,又似乎怕打扰到什么,赶紧转身离开。

这时又下起雨来。我再一次出门抬头往那座小山看去,他仍以原来的姿势,淋着雨一动不动。久久地,深深地,看着我们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