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又开始了(第2/3页)

结果我还没生气,她倒气得不得了,越发凶巴巴地冲我乱七八糟地囔囔。实在令人恼火,又深感挫败。

那晚好不容易才把一部分羊羔入了栏。当时大家一心惦记着还在外面打架的斯马胡力,顾不上想别的。

直到今天,等全部整理工作都结束了,大家完全放松下来,妈妈才想起了这事。晚饭的时候,她津津有味地给斯马胡力模仿道:“李娟!这边!李娟!那边!李娟!赶!李娟!不的赶!……”大家一直笑到吃过晚饭钻进被窝了还停不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卡西就向我请教汉语的“前”“后”“左”“右”该怎么说。

生活一安定下来,时间也慢了下来。我和卡西又开始互相学习语言。之前这种学习中止了十来天。在塔门尔图春牧场住的时间短,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情形。临时的生活让人多少有些定不下心来。到了冬库尔没几天,我们各自的本子都记满了四五页新内容,并时不时互相提问。

我的圆珠笔是“爱好”牌的。卡西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好”是什么意思,但两个字放在一起就不能明白了。我绞尽脑汁解释了半天,又举了一堆例子:我的爱好是写字,妈妈的爱好是唱歌,斯马胡力的爱好是放羊,卡西的爱好是睡觉……她开始还听得高高兴兴,听到最后一句时顿时大怒,扑上来打我,硬要我改成:卡西的爱好是做饭。

我问卡西:ber-sigun是“后天”的意思吗?她一边揉面粉一边回答“是”。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又故意问:baoer-sake也是“后天”的意思吗?她面不改色,仍说“是”……豁切!baoer-sake明明是油饼!太不负责了!顿时想到之前请教时,也不知被骗了多少次……欺负人!然而再想想,自己也不是没骗过她,便恨恨地扯平了。

在一年四季的不同牧场上,最热闹的地方怕是只有冬库尔了。较近的邻居就有四家。沿着河谷往深处去,两翼延伸的每一条山沟里都扎有毡房。而且一天天过去,搬来的人家越来越多。妈妈一闲下来,就会包点糖果,拎上纺锤出去串门。如果哪一天她突然换上好一些的那件长外套和干净裙子,我就知道她要去拜访远一些的邻居了。果然,她打开上了锁的箱子,翻出一块闪闪发光的布料,展开看了又看,找出剪刀毫不犹豫地咔嚓咔嚓剪下一大截,裹些糖果、馕块叠起来放进肩包里,挎着出门了。我看着她下了山,沿着溪水往上游走去。远处的岔路口处,莎里帕罕妈妈正等待着,肩上也挎了一个大包……看着看着,顿感寂寞。

其实我们三个和妈妈一样,一到闲下来的时分,又没有客人的话,就一个接一个出门去也。

如果家里的人都走空了,最后一个离家的人会把门“锁”上——用一截绳子把门轻轻挽一下。与其说是锁门,不如说只是为了告诉来者:主人不在。

不止我们天天串门,我们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每天至少来一拨。大多是附近的姑娘小伙儿,来了无非喝茶、听歌、聊天。聊着聊着,渐渐无语。时间还早,外面的牛羊还没吃饱。于是大家推开茶碗向后一倒——睡觉。

和邻居们相比,我们的毡房小多了,而且随意多了。花毡下什么也没垫,睡觉总是很硌。有一天晚上硌得实在辗转难眠,早起掀起毡子一看,在我腰背下的位置上正好抵着一块大石头。试着踹两脚,纹丝不动,看来只是冰山一角,挪不得。真倒霉啊!怨怪之余,又掀开旁边的毡子,发现妈妈和卡西身下的石头更多……

而且毡房已经很旧了,一下雨,好几个地方都在漏。每到雨天,花毡潮潮的,地面泥泞。太阳出来时,除了天窗,破漏处也洒下点点光斑。当云朵在大风中飞快地移动时,毡房内的光线便忽明忽暗,满地的光斑也闪烁不停,如置身星空之中。

由于昼长夜短,早上四点多大家就得起来挤奶、赶羊。于是每到下午,劳动告一段落,大家都会和衣午休一场。但总是那么冷,总是阴沉沉的,再瞌睡也睡不踏实。醒来时总是晕乎乎的,脚都快冻掉了,肩背更是又酸又疼。

无论如何,夏牧场的日子还算惬意。尤其在刮大风的天气里,我用铁锨把火种从室外的火坑挪进毡房里的铁皮炉。呼啸风声中,火焰异常激动,热气腾腾。茶水刚刚结束,困意就席卷而来。而室外一阵风一阵雨的,有时是漫天的雾气,然后渐渐地,这雾气中直接下起了雨,接着是冰雹……睡醒后,风停雨住,天空中满是灿烂耀眼的崭新白云,云和云之间的天空破碎而湛蓝。这一切似乎出自我们睡眠的力量。

在夏牧场上,妈妈绣的新花毡也加快了生长速度,花毡上枝枝叶叶四面蔓延。黑色小牛不见了的消息令妈妈忧虑。那时,她绣出的一只羊角状花纹稍稍偏斜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