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又开始了

在我的个人经验里,搬一次家非得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可。整理东西啦,熟悉新环境啦,诸多不便。但是来到冬库尔的第三天,我们的生活就完全步入了正轨。羊也认圈了,牛也知道回家的路了,晾奶疙瘩的架子也搭起来了。日子开始顺顺当当。

大家各就各位。扎克拜妈妈绣花毡、煮牛奶、做胡尔图。斯马胡力放羊、拾掇骆驼,并联合附近的小伙子们做些钉马掌、给奶牛配种之类的活计。卡西挤奶、赶牛、背柴、找羊。我呢,除了以前那些活儿,又多了一个任务——摇牛奶分离机。牛奶分离机是牧业办公室特意送上门的。一进夏牧场,牛的产奶量剧增。此时正是一年中大量生产奶制品的时节。

同时,也到了加工羊毛制品的时节了。斯马胡力每天都会逮两三只大羊剪毛。羊毛片洗净晾干后,妈妈把它们撕开,用借来的柳条棍反复抽打,边抽边对我说,再等一个月,到了下一个牧场就开始剪羊羔毛了。又说,羊羔毛比大羊毛更好。同时,羊羔们也将陆续出栏,编入大羊的队伍。繁殖与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

但是就在第三天,大羊们突然有些犯迷糊,一上午就回来了两次,差点儿和羊羔会面。大家分头追赶,好半天才把它们逐回正道。然后回家喝了一道茶,休息片刻,卡西和斯马胡力兄妹俩开始在家门口的草地上打木桩,很快搭起了一个蒙着塑料布的小棚。

我问:“干什么用?”

卡西说:“给斯马胡力住!”

我说:“太好了,他的脚太臭了!”

卡西大笑:“对!对!”

妈妈却说:“给李娟和卡西住!”她总是埋怨我俩话多,整晚说个不停,打扰大家休息。

后来才知是用来放置我和妈妈的马鞍(而卡西和斯马胡力的马鞍比较漂亮、昂贵,它们几乎被当作装饰品放在毡房里的醒目位置)、牛皮、毡片之类一时用不上的杂物的。之前它们一直被码在室外空地上,盖着一大块毡子。因为春牧场干燥,很少下雨嘛。可进入潮湿多雨的夏牧场后,就不好再露天放了。

斯马胡力真能干。为了栽稳木桩,用尖头铁锨掏了四个又深又窄的洞。窄洞非常难掏,要是我的话,掏多深的洞就必须得挖开多宽的洞口。但埋木桩的话,那种喇叭状的洞远不如直上直下的窄洞结实。木桩栽进坑里后,四面缝隙填满泥土。斯马胡力扶着木桩,卡西跪在地上用斧头把子将埋住木桩根部的松土捣得结结实实。

而扎克拜妈妈在山坡另一头烧了一大锅水慢慢洗衣服,由着兄妹俩自个儿倒腾,既不插手,也不表态。等小棚搭好,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绕着走了一圈,铲了几锨土压住垂在小棚墙根处的塑料布边角,开始往里面挪杂物。

这时,又开始下雨。整整一天不见蓝天了。

进入夏牧场,时间如同倒退了几个月。这边雪仍没化完,气温也比春牧场低多了。而且每天一到下午就会刮大风。若不是满目葱翠,这样的冷真令人灰心。

是的,较之戈壁滩的荒凉,夏牧场绿意汹涌。就算是阴天,也没有一点儿阴天应有的沉郁之气,虽冷而不寂,万物升腾,生命迹象沸沸扬扬。尤其是我们驻扎的这个坡顶,出门一望,草地绿得跟假的一样,绿得跟塑料做的似的。

雨时停时下。大家坐到一起重新喝茶,一时无言,一起望向门外。新的塑料棚收容着各种杂物,它拥抱着它们,在雨中簌簌作响。这时,羊的咩叫声远远响起。怎么羊又回来了?看来没人跟着就是不行。

于是决定今天早早地分羊入栏。加上牛也回来得格外早,我们都很高兴。赶完羊,挤完奶,总算能够早点儿休息了。连着两三天紧张地收拾驻地、修建牛羊圈,大家都疲惫了。

就在分羊的时候,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自个儿笑了起来。接下来越笑越刹不住了,边笑边赶羊。大家都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她也顾不上回答。直到小羊全部入栏后,她干脆一头扑到草地上,脸埋在青草里尽情大笑起来。好半天我们才搞清怎么回事。

原来她想起我们刚到冬库尔第一天的情景。当时也是在赶羊,但斯马胡力打架去了,就我们三个女的,困难重重。因为是第一次在冬库尔赶羊入栏,羊羔不熟悉新圈栏。加之当时天色暗了,它们看不清周围形势,一个个紧紧盯着自己的妈妈不放,死活不肯进栏。好不容易赶进去了几只,孤零零待在暗处,一瞅到机会又不顾一切冲出去,死活要和大部队一搭儿。我们紧张极了,要知道天色越暗,越难入栏。不入栏的话,第二天天不亮大羊就带着小羊跑完了。

卡西尤其焦躁,不停冲我瞎指挥,用汉语大喊:“赶!李娟!不!不赶!李娟!这边的赶!不!不这边的赶!赶!不的赶!……”弄得我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