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而信

科学之要在于“识”,其全部心愿都在弄清楚这个世界,把握它,甚至改造它。信仰之要在于“信”,即认为世界的神秘是人永难知尽的,一代代行走其间,必要有一份可以信赖的引领。

一位朋友跟我说起信仰,有句话令我长思,他说:佛所以比其他信仰更高明,因为佛更究竟。何为更究竟?即更清楚,更彻底。怎么讲?他说:佛已彻底弄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说说看?但这不是能说的,甚至不是由思考得来。那是怎么弄清的呢?成佛者,靠修行修到了那儿,一览无余,亲证了一切。你修到那儿了?我当然还没有。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佛就是这么说的。你就信了?是的,我信。

说了归齐还是个“信”哪!否则咋办?你既未亲证,又未亲证那亲证者的亲证。所以“看不见而信的人有福了”,但这是基督信仰的见地。一定要看得见才信呢,那便是科学了,或与科学殊途同归。一件事,能够重复,科学才相信它;一种猜想,能被证实,科学才承认它。那么,是否顺理成章地可以这样认为呢——更究竟,就科学而言是更高明,对信仰来说却未必?

要把世界——地球,宇宙,生命——的来龙去脉弄个底儿掉,是人类伊始就有的愿望,但一向的问题还是:弄不弄得清楚?不过,永远弄不清楚,是否也可以算终于弄清楚了呢?比如说:我们终于弄清楚了,那是永远弄不清楚的。这有点儿矫情吗?但迄今为止这是实情。这没什么意义吗?但若因此,人类信仰有了一个全新的转向呢?基督信仰便是做了这样的转向,当然不是转向无神论。人类信仰的早期,应该说,无一例外都是向那神秘的创世者祈求好处的:风调雨顺、族群兴旺、国泰民安……总之是消灾免祸,多利多福。唯十字架上的耶稣,使人类信仰迈出了全新的一步,即不再是向神祈求优惠,而是转而要求自己跟从神的引领:人要互爱。这是一次伟大的转变,从此神不再只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创世之神了,创世之神派来了他的儿子,与人同苦,教人互爱——救世之神于是诞生了。

救世之神诞生在人的心中,圣灵从而降临人间。创世之神当然还在,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比如说不把约伯的委屈放在心上。但我们却不能不把创世之神放在心上,为什么呢?并不是因为他的儿子来了,与人同苦,人就可以走走他的后门儿,求得优待。不,他从不干这类只有人才会干的事;神的职权包罗万象,怎能为了局部而乱了整体?直到他的儿子来了,直到耶稣被钉上了十字架,人这才明白,若非他恪尽职守、严格拒斥人的贪心,人也就不会相信他的儿子——救世之神的倡导了。所以,基督信仰并不是以弄清世界的真相为要点,而是要把一条困苦频仍的人生(真)路,转变成一条爱愿常存的人生(善)路;把一条无尽无休、颇具荒诞的人生(实)路,转变成热情浪漫、可歌可泣的人生(美)路。这是否“更究竟”呢?就看你是“看不见而信”,还是看得见才信了。

至于世界的真相,或可听听数学家的意见:部分是不可能弄清楚整体的(哥德尔)。也可以听听物理学家的意见: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的,只能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世界我们可以怎样说(玻尔)。是呀,科学好像也不再那么物我分明,也正在转而审视自己——“识”之本身的谜团了。

人在谜团中。我们确定是这个不确定世界的一部分。可这样,生活的苦难将求救于谁?生命的荒诞将求救于谁?求救于创世之神的,你想吧,不可能不是求其优惠——或今生提取,或来世补偿。而求救于救世之神的,十字架上的启示已然明确——整体必置局部于疑难,无限必置有限于迷茫,生之困苦已定,拯救之路在哪儿就自己想吧。

所谓“基督之外无救恩”,常被受够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们误解为某方霸权。实则不然。实际上“基督”并不单指一门宗教,而是不分国、族的灵魂拯救方略,这方略没有别的立场,唯立足于“生即是苦”的场中。因为“生即是苦”,所以请“无苦之生”来救,这也算是方略?这只能算是愿望,且已取消了拯救的前提。拯救,必是基于苦难和苦难的不可穷尽。穷尽了还谈什么拯救?穷尽了则只谈福乐,便又激发起人的贪心。所以基督的方略是:愿善美的天国降临人心。而此外的期求多是:请福乐的天堂落实我身。后者,你以为可能吗?真若可能,争先恐后,则刚好又是这豪夺迭起、巧取频出的人间了。“基督之外无救恩”其实是说:只有跟从神的爱愿者,可得救恩。此外何以为救?尤其那些冒充神的全知、指使神的全能者,细看,又与“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