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母亲的羽衣(第3/14页)

大楼的正后方,相去百级石梯的地方,耸立着女生宿舍。在风雨的夜里,我未始不觉得它正像一个家。没有事的时候,我总爱坐在桌前向窗外眺望。因为地势高,一带禾田和村落都尽收眼底。我想,如果我是一个教育家,我也要把我的学校建在稻田之前,让学生们自己去发现细嫩的秧苗怎样结出了茁壮的穗子,让他在无言中憬悟出自己应该如何去完成他的学程。村落外有一座不太高的山,看来仿佛伸手可及,曾读摩诘“好倚磐石饭”的句子,总觉得那平平的小山也应该可以搬过来作为餐桌。小山之外,还有好几叠山峰,其中有一座特别秀拔的,常在夕阳的返照下,幻出一片淡紫的霞光,读外文系的辉,竟把它拟作希腊神话中诸神会聚的奥林帕斯山呢!

回想起来,这是多好的生活,一个人若是一生都能过着我这三年多来的生活,真该心满意足了!

我在草上坐着,想着,又快乐,又惭愧,我从别人那里支取了如许之多,现在,当最后一个注册章盖下去的时候,我便被认为是前脚已经跨出校园的“准毕业生”了。我能对这个培养我的社会尽什么责呢?我能对养育我的父母报什么恩呢?我能使看重我的师长如愿吗?我能否站起来,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人呢?

草场上的阳光渐渐冷却了,我便拾起那本小册子回到注册处去。

方才拥挤的人潮散去了,房间里很冷清,办事的职员已在收拾杂物,准备离去。我径自走向缴检学生证的地方,踏着稳定的步子。

办事的先生把图章在印泥上捺了一下,从我手里接过学生证,放正了,便按了下去,他在四周压了,又着力在中央部分压了一下,然后才抬起手来,看看那清晰的戳记,满意地微笑了。

“最后一个章呢!”他递还给我,“当然得盖得特别好,你看,八个章,整整齐齐的,多好!”

“是的。”我感激地看他一眼,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通往宿舍的路上,两侧开满了杂色的杜鹃,我感到自己心里也有一朵花,在欢欣的希望中慢慢地绽开了。

“我的主,”我抬头望着蓝宝石般的晴空,心里默默地祷告,“但愿在你那本美丽无比的生命册上,我的名字下也盖满了许多整齐而又清晰的戳记,表示你对我完成之事的嘉许,当我走完一生路程的时候,当你为我盖下最后的戳记的时候,求你让我知道,我曾完成一段圆满的人生!”

念你们的名字——寄阳明医学院大一新生

孩子们,这是八月初的一个早晨,美国南部的阳光舒迟而透明,流溢着一种让久经忧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宁静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发榜名单寄来给我,一百二十个动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念着,忍不住覆手在你们的名字上,为你们祈祷。

在你们未来漫长的七年医学教育中,我只教授你们八个学分的国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们如何做一个人——以及如何做一个中国人。

我愿意再说一次,我爱你们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满怀热望的刻痕,在万千中国文字中,他们所找到的是一两个最美丽最醇厚的字眼——世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篇简短质朴的祈祷!

“林逸文”“唐高骏”“周建圣”“陈震寰”,你们的父母多么期望你们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黄自强”“林进德”“蔡笃义”,多少伟大的企盼在你们身上。“张鸿仁”“黄仁辉”“高泽仁”“陈宗仁”“叶宏仁”“洪仁政”,说明了儒家传统对仁德的向往。“邵国宁”“王为邦”“李建忠”“陈泽浩”“江建中”,显然你们的父母曾把你们奉献给苦难的中国。“陈怡苍”“蔡宗哲”“王世尧”“吴景农”“陆恺”,含蕴着一个古老圆融的理想。我常惊讶,为什么世人不能虔诚地细味另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我们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不论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学和爱心。如果我们能用细腻的领悟力去叫人的名字,我们便能学会更多的互敬和互爱,这世界也可以因此更美好。

这些日子以来,也许你们的名字已成为乡梓邻里间一个幸运的符号,许多名望和财富的预期已模模糊糊和你们的名字联在一起,许多人用钦慕的眼光望着你们,一方无形的匾已悬在你们的眉际。有一天,“医生”会成为你们的第二个名字,但是,孩子们,什么是医生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笔比平民更饱涨的月入?一个响亮荣耀的名字?孩子们,在你们不必讳言的快乐里,抬眼望望你们未来的路吧!

什么是医生呢?孩子们,当一个生命在温湿柔韧的子宫中悄然成形时,你,是第一个宣布这神圣事实的人。当那蛮横的小东西在尝试转动时,你,是第一窥得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心跳的人。当他陡然冲入这世界,是你的双掌,接住那华丽的初啼。是你,用许多防疫针把成为正常的权利给了婴孩。是你,辛苦地拉动一个初生儿的船纤,让他开始自己的初航。当小孩半夜发烧的时候,你是那些母亲理直气壮打电话的对象。一个外科医生常像周公旦一样,是一个在简单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时候,也许你只须为病人擦一点红汞水,开几颗阿司匹林,但也有时候,你必须为病人切开肌肤,拉开肋骨,拨开肺叶,将手术刀伸入一颗深藏在胸腔中的鲜红心脏。你甚至有的时候必须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个稚嫩无辜的孩童而束手无策的裂心之痛!一个出名的学者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脾气暴烈的牙痛病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气结的哮喘病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来见你的时候,也许什么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气,拖着一个中风后的瘫痪的身体。挂号室里美丽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个常期失眠的、神经衰弱的、有自杀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经过生命中最黯淡的时刻,你倾听垂死者最后的一声呼吸,探察他最后的一槌心跳。你开列出生证明书,你在死亡证明书上签字,你的脸写在婴儿初闪的瞳仁中,也写在垂死者最后的凝望里。你陪同人类走过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啊!一个真正的医生怎能不是一个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