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母亲的羽衣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家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圆桌上的亲情构图

这家餐厅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什么美食主义者肯来光顾的地方。它是一家大旅馆的附属餐饮部,虽然倒也明窗净几,但既缺乏佳馔名肴的排场,也没有路边小吃的活泼生鲜性格独具。

我们那天中午去这家餐厅是因为应邀参加某项高雄市“政府”的文化活动,事情完了,受“官方”招待一顿饭。“官方”当然不能带我们去小摊子,又不可能招待真正的盛筵,这种地方就变成了中庸之道的选择。

也许因为是星期假日,每张桌子都有人,每把椅子上都有人。陪我们来的官员一直庆幸订位早,否则,找不到吃中饭的地方,对他而言简直是玩忽职守。

同桌有位法国教授,坐定了以后,他说:

“你们看,每桌上都是一个大家族呢!从祖父母到孙子。这种事,在法国,你简直看不到。”

我起先也没注意,经他一说,我才注意到,原来每桌都有一两个老人,四五个中年人,加上五六个小孩。这样浩浩荡荡,各自成军,看来倒也真的很壮观。而我为什么居然视而不见呢?大概我认为事情本来理当如此。上馆子,对一般家庭而言,也不算一笔小开销,很少有人是天天上馆子的。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假日,做儿子的不上班,做孙子的不上课,正好可以一齐去吃饭。这倒让我想起一句成语——“扶老携幼”——来了,这成语真是好,简单四个字,便把一幅图画勾勒得那么翔实生动,古人用词真是精妙。

想想,人生最幸福的阶段大概就在有老可扶、有幼可携的日子吧?虽然辛苦一点,但三代同桌的圆满构图并不是经常可期的。

对我来说,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带着三代来吃饭是十分自然的事。更何况,桌上看来还包括成年以后各自分居的弟兄姊妹。趁此假日,一齐聚拢来,让孩子被祖父母检阅一番,也是盛事啊!

“真是好!”法国教授一桌桌看去,“在法国,餐厅里总是一男一女,既没有老的,也没有小的!”

我随着他赞赏的目光看去,只觉一家家父慈子孝,正合《世说新语》一书中所谓的“名教中亦自有乐地”,原来道德伦理的世界中也有其动人的美学。

这餐厅的菜,果不出我所料,除了实惠,既不精美,也不具个性。但那感动了法国教授的“餐厅天伦图”使我心软了,我呆呆地望着那些扶老携幼的小市民,心里想着,真的,也许在全世界,都不见得很容易看到这种圆桌上的亲情构图,这家餐厅仍然是值得记忆的。

最后的戳记

房间里很拥挤,顺着桌柜往前走,我后面的同学推着我,我也推着前面的同学。我已经过了好几个关口:报到了,填了注册单,并且缴了学费,现在我正把选课卡递了过去;办事小姐抬起头来和我打了个招呼,很亲切地问我:

“都选吗?”

“当然。”我怎能不全选呢?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选课了。

我继续往前走,又缴了一些零碎的钱,便开始办借书证的手续,来到最后一个关口查验学生证。我从皮包中取出那精致的小本子,红色的封面虽然经过三年多的时间,依然保持它的鲜艳美丽。我翻开第一面,上面写着我的姓名、籍贯和出生年月日,并贴着我高中时代的照片。那自然弯曲的短发,那看来似乎和什么人赌气的神态,现在都令我怀念不已。而今而后,在人生的舞台上,我再也不会戴这样一张脸谱了。我又翻一页,是记事栏,除了公车处盖过一方“挂失有案”的图案外,便空无所有了。接下去的一页是注册登记栏,上面有八个方格,分成两列,是让注册组盖章用的,每学期注册的时候盖一格,我已经盖满了七个格子,只剩下右下角的一个空格了。我平时很少注意这些琐细事情,今天却在异样的心情下仔细地谛视了一番。这个图章不大。只有两公分见方,刻的是纤细的篆文,以前我为什么不曾注意过呢?为什么到今天我才这样眷恋地看着它呢?为什么到今天我才发现了不同的意义呢?

我想着,竟把伸到柜台上的手缩了回来。

“最后一个章了,”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个章了!”

忽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莫名其妙地有着出去痛哭一场的冲动。茫茫然地,我走出了嘈杂的房间,独自步向校园。早日的阳光照在草地上,那样淡淡的、柔柔的阳光,把景物衬托得肃穆而清丽。我随便择了一处草厚的地方坐下,对着溪水,对着青山,竟一点也得不着宁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在双臂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那一片草皮,那生长在我足旁的草皮。但我还是看到那红色的小本子,以一种倔强的姿态躺在草上,那红色刺着我的眼,我的心。我禁不住又把它翻开,我又看到那七个印记了。七个精巧的朱红色的印记,在我眼前跳跃着,我的心感到异样的伤痛,我不禁有些恨自己了。真的,何以当别人庆幸自己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却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