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或遗忘

言说可能是歪曲,不言说则可能是背叛和掩盖。

——〔美〕埃利·威塞尔

在人类历史上,集体屠杀是一份特别沉重的记忆。

惟其沉重,所以从政府到民间,便有了种种不同的反应:常见的是掩盖和抹杀,仿佛世界上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血腥事件;还有就是隔岸观火,甚或当成轶事来议论,超然得很。愿意守护这份记忆如同守护遗产,主动承担责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德国就是如此。

从纳粹上台,开始迫害文化人和异见者,到建集中营、毒气室以成批杀害犹太人,发动二战,以致第三帝国的覆亡,整段历史,梦魇一般压在全体德国人的心上。

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沉默,抑或言说?

尤其是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比较战争,它的杀人方式是空前绝后的,带有更为露骨的反人道的性质。然而,在进行期间,它并没有引起世界的注意。对犹太人的歧视和排斥是世界性的。二战结束后,大屠杀事件紧接着被淹没在战争的广漠的火山灰里,连纽伦堡审讯,也没有特别强调过这个方面。五十年代美国的犹太人协会,就很难为纪念大屠杀死难者筹集资金;那时候,有关的史学著作也很难得到出版。到了六十年代末,情况有所改变,关于大屠杀的记忆,通过各种形式如论文、书籍、纪念碑、博物馆而被强化;仅华盛顿的大屠杀纪念馆,每年参观人数便达二百万之多。德国总理勃兰特于1976年出访波兰时在犹太受难者碑前下跪,作为一个历史性镜头,可以算是人道和正义的胜利的象征。然而,这个动作,距离事件的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间,有多少幸存者在痛苦的回忆和孤寂的期待中死去!有多少罪恶的证据在大量亡失!随着时间的推移,事件在理性的复制中已然大大走样,又有多少新的罪恶,在这个长久地质疑和藐视人类良知的过程中得以滋生!

让历史蒙羞的,无疑地,首先当推德国政府。它通过控制大小行政机关,重要的还有学术和教育机构,对历史问题进行有目的的存封、扭曲或转移。在西德,受国家奖励的历史研究,其中有一条原则,即对纳粹主义这一论题必须以1945年为界,至少以1950年作为肃清纳粹运动的截止期。他们不容许第三帝国与西德之间存在任何历史连续性,不容许留下关于犯罪的集体记忆的种子,像摩根索传说中的那样,把德国变成一块土豆地。学者和教育家居然充当了与政府合谋的欺骗性角色。史学家否认奥斯威辛事件的真实性,还出现了所谓“相对化”的论调。在五十年代,揭露普鲁士军团主义的野蛮行径和俾斯麦政权的独裁统治的内容,已不再见诸课堂讨论;到五十年代末,有关犹太人的历史以及反犹太主义的题目,也几乎在教科书上消失了。这些人物,或者将纳粹专政时期简化为一堆日期和战事,总之是无碍的符号,或者仅仅将恐怖当作他人罪责的证据,以表明自己的无辜。心理学的材料表明,在西德的档案馆中,关于纳粹子女心理问题的文件充其量只有二十份;心理学家们在六七十年代蜂拥而起,帮助广大同胞共同忘记过去,以求得一个民族的永久的安宁。

官方机构声称调查一个家庭的历史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也是这样。几年前,中国翻译出版过两本关于德国青年一代的采访录,一本是《生而有罪》,作者为奥地利著名记者彼得·西施罗夫斯基,采访对象是纳粹子女;另一本是以色列一所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丹·巴旺的《恐惧与希望》,其中采访的,却全是纳粹迫害和屠戮的对象,那些幸存的,逃亡的,或是从欧洲移民以色列的犹太人子女。两位作者都在努力搜集在大屠杀的阴影之下,“代与代之间延递”现象的材料。西施罗夫斯基回忆说,他的采访,往往被纳粹子女拒之门外,以致不得不一再改变提问方式,比如将一些人的父亲称为“纳粹时代的活跃人物”或“政治上的卷入者”,有时甚至许诺通过采访洗刷其父辈所受的指控,以使采访顺利进行。巴旺教授了解到,在一千一百位德国人的抽样调查里,有半数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母在第三帝国期间的生活情形。可怕的是,官方向民间隐瞒,家庭向社会隐瞒,父母向后代隐瞒,全国布着一张隐瞒的大网。罪恶和黑暗,就在这中间蛰伏下来,获得长期的可靠的保护。

德国人普遍希望赎罪与忏悔有一个结局,渴望“终点时刻”。纳粹人物固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劣迹做无限期的展览,连受害人也害怕旧日的噩梦不时闯入到现实生活中来,虽然事实上无法消除恐惧,伤痛,那种被人连根拔起的感觉。官方人物则积极主张向前看,他们借口振兴民族,理所当然要求一切从头开始;从实质上说,无非是强化现政权的威权而已。仅仅为了维护统治集团的私利,便不惜牺牲事实和真理,而以几代人对历史的无知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