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董乐山一人而已(第3/4页)

思想者顾准,在九十年代为中国知识界所推重。顾准思考的中心问题是民主问题。对于民主,他是从它的源头——古希腊城邦制度——导入进行考察的。而这个思路,正是董先生的思路。他们一样是“倾心西方文明的人”。

在西方现代思潮汹涌而入的时候,中国人普遍表现为一种阻拒和惊恐的态度,就像鲁迅所形容的那样,大叫“来了”,却不想根究来了的是什么。为此,鲁迅颇感慨于知识界在观念引进方面的怠慢。大约因为考虑到异质文化对于变革传统,改造国民性的重要性,所以,他把翻译工作提高到与创作、学术并列的地位,力倡“拿来主义”,并且身体力行。董先生也是这样认识而且实践着的人。他在晚年接连翻译的几种理论著作,都是致力于民主与科学的建设的;这时,他已然来到了他所译的抨击极权主义的小说的背面。

《古典学》为英人著作,是一部关于西方文化传统的入门书。作者从现今伦敦市中心展示的一座古希腊神庙的几块雕塑残片出发,讲述它们的作用,以及它们的建造者,建筑思想和相关的理念,进而扩及美术、陶器、文学、哲学和科技等更广大的知识范围。所谓古典学,在这里,所指不仅包括希腊罗马构成的古典世界,还包括了对其中共同的问题、故事、疑问和意义的思考。“思考生活在现在的过去,思考生活在过去的现在”,也即是思考我们与希腊人和罗马人的世界之间的距离,是对我们所在的现代世界的性质的界定。

如果说,《古典学》中的希腊罗马世界仅仅是一个起源,那么,《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着重介绍的就是主河道,源远流长,一直通往二十世纪。在译著中,董先生对“人文主义”一词做了很详细的阐释,他是主张把它放到人类的自由生存——“人学”的根本意义上进行理解的。针对中国思想知识界的现状,他批评说:“过去中国虽有两次西学东渐,但主要由于客观上的原因,两次都不深不透,近乎一知半解。最近这次虽然因为新思潮新学说纷呈,着实热闹过一阵子,但还未深透就戛然而止,以致烧成了不少夹生饭。不是有著名政治学家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吗?在反对‘言必称希腊’的时代,这并不奇怪,但发生在第二次西学东渐的今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笑话。至于把民主理解为‘当官要为民作主’而犹理直气壮,那就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了。”写这译序时已是九十年代,而人仍在“不问春夏秋冬楼”。

美国报人斯通的《苏格拉底的审判》是董先生晚年所译的又一部著作。

斯通把言论自由的源头一样上溯到希腊古典文明时代,他认为,“古代雅典是思想及其表达的自由空前发达的最早社会,在它以后也很少有可以与之相媲美的。”然而,恰恰在这个以言论自由著称的城市,对一个除了运用言论自由以外,别无武器捍卫自己的哲学家起诉、判罪、处死!在本质上,苏格拉底坚持的立场是个人独立自由的立场,也是反民主的立场。通过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斯通揭示了民主与自由的矛盾性,民主政体的缺陷及其潜隐的危机。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否定民主,而是通过对民主的批判,使之趋于完善。民主是开放的,多维的,兼容的,而不是独裁者的招牌,多数的把戏;它必须使个人自由栖居其中,成为它赖以长存的基础。

董先生在译著中高度赞扬斯通,把他同苏格拉底相提并论,誉为一样的牛虻式人物。在董先生笔下,斯通不畏强权,特立独行,因此不仅不容于当道,而且在主流同行中也被侧目而视。但是,他们不得不钦佩他的人格,倾听他的言论;因为那是“美国新闻界唯一的荒野呼声”。为了深入地进行有关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的理论探索,这位老报人居然在七十高龄之后,开始学习希腊文,目的是直接阅读希腊哲学原著和相关的史料。《苏格拉底的审判》便是这个痛苦的自我折磨的结果。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董先生的人生价值的取向;其实,他不也是从很晚的时候才开始急跑步地进入西方人文思想的译介工作,喊出荒野的自由的呼声的吗?

七十年代末,即董先生说的第二次西学东渐时期,译业逐渐发达起来。最先涌现出来的是文学经典,因为争夺版权的缘故,拙劣的重译本至今源源不绝;紧接着是流行小说,西方刚刚问世,这里就上市了。严肃的科学著作却不多见,尤其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著作,它们的翻译带有很大的盲目性;一些较成系统的丛书,也多从学科方面考虑,而不是从中国社会现实的需要出发。董先生不同。首先,翻译于他是一种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在特定的历史环境里,倘非此不足以张正义,舒愤懑,董先生便不会翻译史传、小说、随笔;由于他是作为一个受难的中国人而存在的,这样的翻译,在多难的中国人中间就有了很大的代表性,容易引起共鸣。从所有这些著作看来,董先生并不止于控告和抗议;在情感的投射中,随处显示着历史理性的力量。知识分子角色的自我认知,赋予董先生以神圣的使命,驱使他在有限的余年,进一步选择并且翻译了数种基础性的思想理论文本。董先生始终是一位启蒙战士,所以不同于那些一般的信守“信达雅”的翻译家。许多翻译家,哪怕最著名的翻译家,他们的译事,都大抵不是出于专业的目的,就是关乎纯粹的个人趣味,很少有人做到像董先生这样跨越专业,以社会改造为旨归的。在翻译家那里,注重的仅仅是阅读,是知识;在董先生这里,注重的则是命运和前途,是关于社会人生的大问题的思考。董先生具有高度自觉的翻译意识,他的每种翻译,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存在偶发性,随机性,却有着惊人的稳定性。“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明白世界的大潮流,更明白中国。天不变,道亦不变,董先生是坚执于此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