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李慎之先生(第3/4页)

什么叫后极权主义呢?他的定义是:

后极权主义就是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已经衰竭的时期。用二十多年前因车祸去世的苏联作家阿尔马里克的话来说,就是革命的“总发条已经松了”的时期。权力者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前辈所拥有的原创力与严酷性。但是制度还是大体上照原样运转,靠惯性或曰惰性运转,权力者不能不比过去多讲一点法制(注意:绝不是法治),消费主义日趋盛行,腐败也愈益严重。不过社会仍然是同过去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非人性,“权力中心仍然是真理的中心”。

这个社会的最高原则是“稳定”。而为了维持稳定,它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仍然是:恐惧和谎言。

这是李先生对“苏东事件”的一个观察点。他不愧是一个具有世界眼光和历史眼光的人,没有被眼前已告终结的具体的事件所囿,而能通过地缘政治,通过人类自由生存的状况,把一个时代同另一个时代接连起来。

读到李先生一些叹息衰年的话,或是以自己时日无多而寄希望于来者的话,难免慷慨生哀。但是,就人类的前途来说,他总是能够持一种乐观的态度,给人以慰藉和鼓舞。比如,写到民主社会时,他是多么地富于向往的热情,他说:“既然历史已经走到后极权主义社会,那么也就可以套用中国人十分热爱的雪莱的诗句:‘如果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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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的勇气尤其令人钦佩。

理论的勇气,实践的勇气。知识分子是批判的。同学者比较起来,知识分子除了必备的批判性知识以外,还因为问题意识的激发而不断形成批判性思想,但是,更重要的是敢于言说。勇气是自由的果实。如果是一个真正的自由知识分子,他必然通往那里,他知道,那里决非诗意的栖居。

所以,中国知识界在八十年代有了一道“说真话”的题目。巴金提倡说真话,于是有《真话集》,其实那是小学程度的真话,这种真话用的是记叙文的方式,说的大抵是关于个人的事情,一点回忆,一点感悟。然而,即便如此,事情就已经闹得不得了了,发表时是曾经给开过“天窗”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巴金的真话之真有很高的程度,只是说明我们的程度更低,此前只是“文盲”,几十年盲人瞎马的过来罢了。萧乾也说是要说真话,但提出要修改巴金的“要说真话”的说法,加上“尽量”两个字,明显地后退了一步。在关于哈维尔以及别的文章中,李先生恰好也提及说真话。他赞誉王国维、陈寅恪的是“惟真是求”,不与“官学”合流,也不趋时媚俗,“一样以身殉学术而决不向政治权力低头”。真话是分层级的。如果说王陈二位的真话不出学术的范围,那么李先生的真话则是超学术的;“真”的程度很高,这不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容易做到的,特别在沉寂的九十年代。

几年前,接到北京朋友寄来的李先生的一篇文章,记得展诵时已是黄昏,窗外下着大雨,正所谓“满城风雨近重阳”,读罢颇多枨触。后来想,李先生说的唯是大实话而已,何以有如许力量?因而想及一个语境问题。其实,言说的价值有时并不在言说本身,而在它与语境所构成的关系。就说左拉,他为德雷福斯案件而作的《我控诉》,力量在哪里呢?在道德、良知和勇气那里。因为言说以外的这些东西,正是那个语境所稀有的,所以才有了金子一般的价值。可以设想,如果置换了另一个语境,开放,宽容,还有左拉吗?即使那文字比《娜娜》还要美妙动人,难道便可以于顷刻间动员整个社会来倾听,并且迅速凝聚了正义的声音,犹如《我控诉》的一个强烈到千万倍的回声吗?这就是政治美学。李先生是服膺左拉的,他特别喜欢用“爱国者”称呼左拉,他深知,左拉勇敢地站出来反抗主流,只为自己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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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说他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李先生则是从集团主义到自由主义。“削肉还母,剔骨还父”。这是一个否定、决裂、弃置的过程,从被迫选择到自我选择,无疑地,这是需要更大的勇气的。

但是,李先生在否定自己的同时否定了革命本身,正如顾准否定直接民主一样,至于何以如此,确实很值得研究。李先生一面反对专制,一面却又反对革命。他看到革命蜕变为专制的事实,比如法国大革命,十月革命,国民党的“国民革命”等等,但是看不到革命作为人民行使自身的权利,是反抗暴政的有效的民主手段之一,惟是肯定宪政建设的主张。他批评鲁迅而推崇胡适,即由此发端。李先生说得很好:“宪法是管政府的”,但是被他忽略的另一面是宪法从制订到实行都是“政府管”的,像国民党这样一个“一党专政”的政府,一个靠“党军”和特务统治支撑的政府,一个制造恐怖与谎言的政府,凭一个胡适和几个宪法学专家就可以把它管起来了吗?这是在李先生那里遭遇到的悖论之一。还有一个悖论,是李先生极力鼓吹西化,反传统,反“国学”,反“亚洲价值”观,但是又不放弃从中国哲学中寻找科学性,普适性,这是可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