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李慎之先生(第2/4页)

他表白说,他最想做一个大学校长,还多次提起“当一辈子中学公民教员”的夙愿,想到为青少年编一本《公民读本》,那意向都在启蒙。他强调说:“救治专制主义的唯一出路,就是启蒙,就是以近三百年来作为人类历史主流正脉的自由主义取代专制主义。”因为志在启蒙,所以他的论文不像一些学者那样故作高深,玄之又玄,而是力求深入浅出,透彻明白。像托尔斯泰一样的大作家,躬身写作给农民阅读的小册子,中国从来是没有的。至于学术,框架是科学的,问题是社会的,价值是普世的,语言是大众的,哪一位学者愿意做,而且可以做呢?这不仅需要学识,更需要道德和责任。在当代中国,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李先生。

至于有些被称为“学术权威”者,往往厕身于权力与学术之间,或者像鲁迅形容的那样,脚踏两只船,或者将学术径直转变为权力。从经院到沙龙到大小会议,他们极力营造小圈子,打进来,拉出去,不惜使用市侩乃至政客手段,赶造传记,刊布日记,甚至连无名小报廉价吹捧的广告文字也给塞进去。不学有术,饱学亦有术,学术并用,大抵术大于学。李先生怀抱天下,心志高远,自是远离这些趋附权势巧取名位之辈而安于独守,恰如《史记》写他本家李广将军的传赞说的那样:“桃李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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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自称是“西方主义者”。依我看,李先生也是这样的一个西方主义者。

在中国,李先生是最早意识到全球化问题,并极力倡导全球化研究的少数先觉者之一。在讲说全球化历史时,他指出,苏联的解体便是信息全球化瓦解一个封闭社会的结果,可见全球化意涵着波普说的开放社会的理想。在他那里,现代化和全球化是同一个词,代表着人类的主流文化,是当前中国面临的一大课题。

在阐释现代化的时候,李先生一再强调五四提出的两个口号:民主和科学。由于一种问题意识的导引,他着重指出,“科技”一词不能代表科学,正如“法制”不等于“法治”一样。他说,其实并无科技一词,这是自造的,是中国“酱缸文化”的表现,缺乏对人的关怀,缺乏为求知而求知的精神;这样,诸如“科技兴国”、“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之类的时行论调,在李先生这里便成了问题。他有理由作如下推断:国人对科学与人本思想的关系的认识,并未超出清末民初时期。

关于民主,李先生习惯把它同自由和人权联系起来加以探讨。他说:“民主的价值归根到底是个人的价值,所以民主主义者必须要以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为出发点。”他对自由主义特别推崇,多次指出自由主义是“最具普遍性的价值”,“最有价值的一种价值”。据说,直到去世前,他还向人要有关杨朱的材料,寻找个人主义的本土资源。在许多学者那里,自由与民主是对立的,而李先生总是力图把两者统一起来。在著名的1957年,他正是因为“大民主”的建议而成为钦点的“极右分子”,失去长达二十年的个人自由。因此,与其说这是学理上的一种整合,无宁说是出于深受伤害的中国人的锥心之痛,是源自生活逻辑的结论。

自由从根本上说是属于个人的。李先生说:“自由的要求最终来自每一个人的内心。自由是每一个人天赋的权利。”对于多数人的暴力,即所谓“群众专政”,对于假民主之名对个人自由的扼杀,李先生始终保持着一种警惕。他认为,自由主义可以有多种解释,既是一种学说,一种经济思想和社会哲学,也是一种社会政治制度,但是他更愿意从生活态度方面去理解,并且把它视为“正确的公民意识”。这种个人本位的,个人主义的自由,是美国式民主的基础。李先生承认,他说的现代化与陈序经、胡适的“全盘西化”口号有一定的渊源关系,所以有时也称之为“西化”,甚至“美国化”。对于现代性以及相关的许多主义的解释,李先生并没有像其他学者那样绕弯子,那样陷于形式主义繁琐主义混乱主义的讨论;他的解释,也许被认为并不那么准确、完整、规范,但是“丹青难写是精神”,他恰好把其中的精神给把握住了,那就是我们常称的“人文精神”。而在他的求知和启蒙工作的过程中,同样贯穿着这种精神。

也许,正是人文精神,使李先生痛恨专制;更有可能的是,由于深味了专制的荼毒,他才像需要水和空气一样需要人文精神。李先生有文章破解“封建主义”一词,以为在中国历史上的使用是不恰当的,应改作“专制主义”。此说虽然不是他的发明,但是至少表明了他的关切程度,念兹在兹,刻骨铭心。他敏感于非人性的现象,敏感于封闭、愚忠、奴隶主义,敏感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人权的缺失,多次提到“人的尊严”问题;为此,对捷克由作家而总统的哈维尔甚为心仪,赞扬哈维尔是“我们时代杰出的思想家”,“一位促成了后极权主义结束的思想家与实践家”,指出哈维尔“最大的功绩在于教导人们如何在后极权主义社会尊严地生活,做一个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