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见证(第2/2页)

然而,圣徒就是圣徒,魔鬼就是魔鬼。

他的思想确实具有火和金属的性质,但至刚至烈处,乃有水一样的至爱柔情。他爱人类,即使遭到弃绝,这份深沉的情感依然支持着他,直到生命终结。所以,他才不断重复地说到道德,说到良知,说到使命和责任。在一个陷于仇杀的时代里,有谁向我们说过这一切呢?而我们,又何曾想到过向自己和可望得救的子孙负责?

这个虔诚的道德论者,人成了他唯一的信仰。他的目光,总是犀利地穿透把人抽象化了的虚伪的群体结构而投向个人,复杂的生命个体。他谴责历史上无数显赫的帝国的罪恶,正在于它们以国家的至高无上的利益吞噬了个人的存在。他说:“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对于国家的尊重,而是来自个人的自由发展。”他对中土玄学的批判,也正因为它以一个“统一”的思想体系消灭个人自己;他认为,申韩的功利的原则是毁灭道德性的,而庄子的下贱的原则,则从另一形式放逐了道德性,结果泯灭了“人生的庄严感”。

人即个人。个人是不容亵渎的,然而竟遭到了亵渎!于是,他面壁呼吁建立“道德的民主”:在对于人性有获得个人自由的能力的基础上,关怀他人,尊重他人,以期获得基于和谐而不是基于胁迫的社会稳定性。“道德的民主”这个概念,纯属于他的创造;而作为乌托邦思想,却早已在人类的梦境中艰难辗转了几千年!

在论及“道德的民主”时,张中晓特别对“容忍”和“仁慈”作了比较。他认为,仁慈是一种恩赐,而恩赐是反道德的;容忍是人对人的关系,完全出于自由的心情。但是,主张容忍,并不排除正义的憎恶和对压力的反抗;不然,人性的道德就会变得萎软无力。事实上,多年以来,人道主义本身不就是一只极力逃避追捕的左右奔突的惊怯的兔子吗!

5

就在周围接连不断的鼓角声中,张中晓伏在黑暗里写下这一切:他的沉思,他的冥想。作为战士,他失去了战场;作为演员,他没有观众。而作为人,也不能过正常的生活,剩下的权利,就只有呼吸和思想了。

因为思想,所以活着。——这是思想者的骄傲呢,抑或思想者的悲哀?

6

我知道张中晓为什么要着意保存三个笔记本了。作为生命个体,那是思想剩下的最后的灰烬,所谓“此在”的唯一可靠的证明。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青年知识者。他纯净、正直、热情,结果因追求真理并有所泄露而罹祸。在一个高度重视意识形态的国度里,思想犯所受的惩罚,并不比政治犯或刑事犯更轻一些。只是,他没有向命运屈服;在极度艰难中,终于为自己挣到了一截短暂的生命。就凭着这惨淡的生命之光,他坚持写满了三个用碎纸片装订成册的笔记本。其实,那是三本书稿:《无梦楼文史笔记》、《狭路集》、《拾荒集》。

如果没有了这三个本子,我们知道张中晓什么呢?要彻底地消灭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7

我读着友人从这三个本子中编选出来的文字,如同读他生前为自己写下的墓碣文。记得其中有这样一段:

只要真正的探索过,激动过,就会在心灵中保存起来,当恶魔向你袭击,它就会进行抵抗。即使狂风和灰土把你埋没了,但决不会完全淡忘,当精神的光明来临,你的生命就会更大的活跃。

作为精神实体完成的人,他已经作出了伟大的工作。他超过了神。而神是什么呢?神不过是愚蠢的人们出于胆怯和无知,根据头人的模样虚拟出来的一个偶像罢了。

1993年秋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