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爱与死

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明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

——鲁迅:《写在<坟>后面》

1 这个人

这是一个从无爱的人间走来的人,一个向坟的过客,一个背负了巨大的虚无,却执著地挑战死亡的人。

2 两间

精神分析学者认为,人类具有两种本能:一作爱欲,一作攻击;一作生存,一作死亡。两种本能冲突的结果,每每体现为单一的倾向,于是成就了世上的许多宗教家、艺术家、伟大的统帅、铁血宰相、强盗、刽子手、书报检查官、裁缝匠,各种类型的人。对他来说,两种本能冲动却都是同样的激烈,相生相克,缠斗不已。当此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他不能不呐喊且彷徨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间。

3 相关的世界

为他所爱的有限的几个人,已经渐次地归于陨亡,或竟自沉没;惟余无所可爱的茫漠的世界在身后。但他屹立着,一如从前般地抵挡迎面的刀箭;他总觉得这世界与他有关,毕竟这是所爱者曾经存活的世界——

复仇的战士!

4 摧毁性打击

无爱的婚姻,对他一生的打击是带摧毁性的。

结婚时,正值青春的盛期,他却感觉着突然衰老了。东京,北平,革命的浪潮起伏无已。然而,身外的青春固在,于被禁锢的生命又有什么关系?因此,无论杀人或自杀,他都可以毫无顾惜地一掷身中的迟暮。

在会馆的古槐的浓荫里,钻故纸,读佛经,抄古碑,无非借此从速消磨自己的生命。虽然,这也未尝不可看作政治高压之下的一种麻醉法,如刘伶们之食五石散,但是鳏居的日子显然给他整个的反抗哲学涂上了一层绝望的底色。即使后来投身于《新青年》,做小说,写杂感,一发而不可收,却也同样出于无爱的苦闷,就像当时他所翻译的一部颇具弗洛伊德主义色彩的文艺论集称指的那样:“苦闷的象征”。

5 苦闷与创造

《补天》的女娲,其伟大的创造,惟在无爱的大苦闷中进行。

6 遗产

他深爱着他的母亲。

正是他所深爱的人送给他一份无所可爱的礼物:朱安。命运的恶作剧。然而,这是不容违抗的,因为血脉是不容违抗的。或如他所说,她是一份“遗产”,那么在接受这份遗产之前,他已先行接受了另一笔更大的遗产——传统礼教——了。

说及战斗,他曾说自己从旧营垒中来,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对于家族意识的暴露,他是刻骨般的深入,这不能不归因于他所亲历的一份沉痛。

许寿裳丧偶后,他写信劝慰道:“子失母则强。”他之所以愈战愈强,莫不正是精神上丧母的缘故?自婚姻事件之后,大约已因深味这“亲子之爱”的恐怖而远离他的母亲了。

7 可怕的牺牲

他有一则随感录,记他读了一位不相识的少年所寄的一首题名《爱情》的诗的感想。

诗里说,他夫妻两个“也还和睦”,就是不曾“爱”过,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他感同身受,当即发挥道: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一女——地住着,不知道有谁知道。

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

我们能够大叫……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帐勾销的时候。

8 两重性

观念的激进主义者,

行动的保守主义者。

9 觉醒

克尔凯郭尔说:“与整个十九世纪相违抗,我不能结婚。”存在主义哲学家以抽象的语言掩盖了关于丧失自我的未来的恐惧。

他成婚在二十世纪初,正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刚刚发轫的时刻,个性解放的时刻,充满尝试与突破机会的时刻。这个“人国”乌托邦的建造者,深知自己犯下的“时代性错误”,但是,他无力纠正。所以,他说: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10 爱情与婚姻

爱情源于爱欲,是爱欲的升华。

爱情是敞开的,自由的,是心灵的契约。在本质上,它是蔑视世俗的,因而是无畏的;当它一旦被家庭转译为组织的语言,便变得颇多忌讳了。婚姻使爱情物质化,法律化;作为两性结合的形式,它是公设的关于爱欲的封闭系统。

爱情并不等同于性爱,由于灵魂的参与,从而具备了高出于动物性的内容。它是关于人的本质的最完整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