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爱与死(第2/5页)

爱情只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一种关系,富于良好的弹性;当它被婚姻实体性地置于一个固定的空间之内,便构成了某种现实环境。这样,婚姻得以以一种团体的性质改变爱情的个人性,成为个人的异化力量,从而失去了人性本真的广度。在婚姻中,爱情是隶属的,是被支配的团体所有物。可以说,婚姻是奴隶制在现代社会中的最后一处安稳的居所。

11 夹击中

无论对人类还是对个人而言,爱情都是柔弱无助的;它经常处于死亡本能与死亡文化的夹击之中。

12 流放

他的哲学既然以生命为本位,那么,作为生命活动的基本形式,爱情不能不成为他所渴望的人生。可是,他太重视精神了。灵与肉的自然结合难道是可能的么?这个怀疑论者,即使怀着一种高远的理想,最后也不能不把自己放逐到荒原中去。

13 雨和雪

《雪》说,朔方的雪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这雪,已经使他永远失去了江南时期的那种滋润美艳,甚至隐约于其中的青春的消息了。

14 剪绒花

小说《在酒楼上》以苍凉的语调,述说着一个无所爱的记忆:因为南归,辗转买得红剪绒花,意欲送给邻居姑娘阿顺,——我知道,那是她所喜欢的。带到老家,打听得阿顺已经在出嫁前病殁,再也无法用它装扮苍白的青春了。托人转赠阿顺的妹妹吧,这妹妹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狼或别的什么。那么,剪绒花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爱是没有对象的。

15 馈赠

他说《我的失恋》,旨在讽刺流行的打油诗,其实一如《他》以及其他白话诗一样,都是爱的独自。其一,是说我的所爱在寻找不及的地方;其二,爱人所赠与我的回馈完全的风马牛不相及:百蝶巾——猫头鹰,双燕图——冰糖葫芦,金表索——发汗药,玫瑰花——赤练蛇,彼此的价值并不对等。据考证,后者正是他平素所喜欢的。事情如此悖谬,难道爱,真是可以期待的么?

16 影的话

于是,有《影的告别》: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17 他和她

爱有一种偶然性。爱是瞬间的发现。

在人生的某一个驿站,正当潮流汹涌的时刻,他和她突然相遇——相爱了。

18 两位女性

在女师大,他遭遇过一位年轻的女性许羡苏。大约他们是亲密的罢,所以曹聚仁在一部关于他的评传里,称她为他的“爱人”。因为她,他写了《头发的故事》;她对他的生活——其实是生命的相当重要的部分——表现过女性特有的关怀;在他逃难期间,也是看望最殷的一个。后来,他偕同另一位女性,她的同学许广平离京南下,每到一处,必有明星片报告行止;除了通过她报告母亲,其间,想必还受了一种近于赎罪的心情的支配的罢?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同后者比翼南飞了。

感情这东西是无法分析的。他所以最终选择了后者,自然有着种种因由;但是,可以肯定其中最重要的方面是:她是一匹烈性的“害马”。

19 选择

“害马”以身相许,在给他带来无比的欣慰的同时,也带来了无穷的忧虑。

从为“害马”剪去鬃毛的那天夜里开始,他就紧张地思考着面临的问题:是同“害马”结合呢,抑或做一个婚姻形式主义者,继续过一种独身生活?他同时写了两个小说:《孤独者》和《伤逝》,可见过分焦虑的灼痕。如果拒绝“害马”,自己将要成为魏连殳,最后弄到无人送殓的地步;如果生活在一起,则势必不但连累“害马”做牺牲,而且自己也会像涓生似地变得一无所有,唯存永生的悔恨与悲哀。

离京前,他将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书赠川岛,结句是:“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仙乡是不足留恋的,他决心走出禁欲主义的境地。即使时已至此,他仍然瞻前顾后,犹疑不决。在厦门和广州之间,两地传书,也还有过将近一个月的关于“牺牲”的讨论。

爱一个人是艰难的。对于爱情,他原来便很自卑,由于年龄和健康的缘故,怕因此“辱没了对手”;再者,是对于地位的考虑,在他看来,这同经济生活是颇有些关联的;最后便是“遗产”问题了。其实,所有这些,都经不住“害马”的一一冲决。“不要认真”,她告诉他说,“而且,你敢说天下间就没有一个人矢忠尽诚对你吗?有一个人,你说可以自慰了……”。在他摸索异日的道路而需要“一条光”时,她给了他“一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