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黑暗(第2/6页)

温情使我们感觉到了对面逼人的冷酷。霍布斯的公式:“人对人是狼”。在革命队伍中,在自己的国家内部,一样的血腥,一样的杀机四伏。所谓“敌人”或者“同志”,他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鲁巴肖夫说:“为了解决意见分歧,我们只知道一个证据:死亡。”理查德们的死亡,是在鲁巴肖夫的记忆中发生的;而现实中的死亡,其蔓延则更为迅速而宽广。在监狱里,犯人常常突然消失。舰队司令鲍格罗夫因为主张建造大吨位、远航程的潜水艇,与党主张小吨位、近距离不同,自然被作为“反对派”被处诀。他被带走时呻吟着,最后留下的,是呼叫鲁巴肖夫的名字时那不像人样的声音。预审官伊凡诺夫彻夜审讯鲁巴肖夫,而且确信鲁巴肖夫会在次日签字,但是等不到这一刻竞已一命鸣呼,原因是有了同情鲁巴肖夫的嫌疑。接替他的是他的部下,冷酷的新人格列金。小说反复多次写到牙疼,以及钉挂肖像的墙壁所留下的空白,那是接连了无数记忆的痛苦和神秘莫测的死亡。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是:正是革命,造就了一个罪恶的世界,荒谬的世界。

然而,各式死亡,以及为此寻找的根据与编造的谎言,都完满地契合于同一逻辑。在前两次提审中,伊凡诺夫对鲁巴肖夫大谈“逻辑”。所谓逻辑,就是把他的思想推理到一个结果,同过去和现在求得一致,同生者和死者求得一致。无独有偶,鲁巴肖夫在入狱前对待他的受害者也同样大谈逻辑。他说:“运动是不讲情面和顾忌的;它毫不在乎地朝着目标前进,把淹死者的尸体冲到航道的拐弯处。它的航道有许多转折和拐弯,这是它存在的规律。不能跟上它的曲折航道的人就被冲刷上岸,因为这就是它的规律。个人的动机,在它看来并没有关系。他的良心,在它看来也没有关系。它也不关心他的脑袋里和内心里是怎样想的。党只知道一个罪恶:那就是背离它规定的航道:只知道一个惩罚:那就是死亡。在运动里,死亡并不是一件神秘的事;它并没有什么高尚的地方:它是政治分歧的合乎逻辑的解决。”正如他所感受到的,运动和党就是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也属于党,他同党的命运是不可分离地连在一起的。作为老一代革命者,伊凡诺夫和鲁巴肖夫是一起成长的孪生子,他们从共同信念的同一脐带中吸取营养,有同样的道德标准,同样的人生观,用同样的方式思想。正因为如此,伊凡诺夫才敢于断定,鲁巴肖夫屈服的时候不会是出于怯懦,而是出于逻辑。逻辑是决定性的。逻辑成了宿命的根由。最后,鲁巴肖夫果然放弃了抵抗,而承认了起诉书控诉他的所有罪行。虽然他曾经质疑过这一逻辑,但是他借以质疑的根据,仍然来自这一逻辑。正如小说所叙述的,“四十年来他一直严格地按照他的教派的誓言,也就是党的誓言生活。他坚持逻辑计算的规律。”他别无选择。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抛弃了一切传统,我们惟一的指导原则是后果逻辑。我们航行没有伦理压舱物。”这是可悲的。

在这里,“逻辑”是意识形态,是教条本本,是组织原则,是思维方式,它深入到个人、集团和社会的各个方面,结合霸权的维系而成为信仰、真理,成为现实,成为简直无从改变的所谓的“历史意志”。

鲁巴肖夫死前,发现有一个没有形状的人影俯在他身上。他分明地闻到了手枪套的新皮革味。“但是那个人影的袖上和肩上佩的是什么徽章?它以谁的名义举起手枪的黑黝黝的枪膛?”其实,什么样的徽章和名义并不重要,因为所有这些都可以变做一样东西,被抓到一只大手之中随意挥舞。只要逻辑得到贯彻,它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伟大最神圣的事物的代表,如果需要的话。

3

必须重新定义革命。

什么叫革命?革命的全部意义包含在“目的与手段”之中。关于革命的目的,小说没有直接的正面的说教,倒是鲁巴肖夫在现实批判中有一段话注意及此:

为了保卫国家的存在,我们得采取特殊措施,规定过渡时期法律不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同革命目标相违背的。人民的生活水准比革命前要低,劳动条件要差,纪律更不讲人情,计件苦活比殖民国家对待土著苦力还差,我们的两性关系法律比英国还要古板,我们的领袖崇拜比反动独裁政权还要拜占庭式。我们的报纸学校都提倡沙文主义,军国主义,教条主义,盲目服从和愚昧无知。政府的专断权力是无限的,是历史上没有先例的。新闻自由,舆论自由,迁移自由被彻底取缔,好像从来没有过人权宣言似的。我们建设了最庞大的警察机器,告密成了全国性的制度,肉体和精神苦刑拷打成了最先进的科学方法。我们鞭策全国呻吟中的民众驱向一个理论上幸福的将来,这只有我们才能看到。因为这一代的精力已经耗尽,这些精力已消耗在革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