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革命与知识分子(第3/5页)

对于从波普尔到伯林的自由主义反乌托邦主义者的观点,雅各比在书中做了深入的评述,强调指出,将乌托邦主义视为现代极权主义的来源是一个极大的误解,坚决捍卫乌托邦主义一一或者它的反偶像崇拜的版本,表现出了非凡的理论勇气。

二战以来,反乌托邦主义愈演愈烈,至二十世纪末,苏联解体 ,“9·11”恐怖事件等重大事体相继发生,已然成为国内和国际间的思想主流。但是,应当看到,坚持乌托邦理想的知识分子仍不乏其人。针对当代对乌托邦主义的敌对观点,曾任美国政治科学协会主席的史珂拉公开声明说,她不想加入这种反乌托邦大合唱的队伍之中。正如她评述说的那样,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就有灾难预言者断言,每一次乌托邦旅程的终点都会出现雅各宾主义和断头台,任何革命都注定以专制统治结束。她指出,这种论断是没有根据的,乌托邦在这里作为恐吓、威胁以及诽谤对于的方式被误用了。她进一步说,这种害怕改变现状并力求结束乌托邦的态度,将使积极的政治思想不复存在,即使所谓的改革能够继续,也是丧失政治活力的。现在,任何人都渴望有改革能力的政治,她据此反复强调,如果人们确实渴望,那么乌托邦是非常有用的,或许是绝对必要的。

中国:乌托邦与反乌托邦

中国原来就是一个缺少乌托邦理想的国度,在经历过浩劫和悲剧性事件之后,乌托邦的完美图像在国人心目中几乎完全消失了。

如果说,我们在二十世纪后期曾经制造过乌托邦的话,那么大抵是“蓝图”传统的乌托邦。所谓蓝图,除了规定细节之外,还有绝对的、普遍覆盖的一面,实际上同样体现为一种强制性。反乌托邦,倘是反蓝图式的乌托邦,如小说《我们》、《1984》、《美丽新世界》等反极权主义、科学主义那样的乌托邦,其实质与雅各比所称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是一致的。问题是,我们连后者也给反掉了。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海内外评价晚年毛泽东的时候,大都归结到他的“乌托邦主义”,并加以否定。在我们的专家看来,“三面红旗”中如公共食堂、大炼钢铁、除四害、放“卫星”等等,所有荒诞的蓝图都被归纳为毛泽东的诗人的浪漫主义;甚至对文化大革命,也作出同样的乌托邦式的阐释。不可思议的是,曾被称为“新左派”的一些人物至今仍然制造毛泽东神话,美化他晚年的政治理论和实践,把六七十年代描绘为阳光灿烂的日子,重建蓝图乌托邦。雅各比说的“蓝图”,所指除了未来的维度,还包括对过往历史的重新阐释。我们的学者有所谓的“通三统”,就复制了毛泽东的蓝图的部分内容,把传统文化同现代文化捏合到一起;此间,还提出“儒教社会主义国家”的乌托邦概念,说到底仍旧在于维护等级与威权。

在西方,当自由主义者蜕变为保守主义者之后,尚有可取之处在于,他们保守的仍然是自由的残留物。而东方的保守主义者,则只能沦为专制主义的合法继承人,因为在这里,并没有自由民主的政治资源可供消费,有的只是数千年一贯的封建王朝统治及其意识形态而已。相当一段时期以来,我们习惯于把这种意识形态称作“传统文化”,而极力加以维护。九十年代,学者乘潮而起,试图颠覆五四,最响亮的口号是反“激进主义”。由此产生更荒诞的比附,就是把五四同文革联系起来,说是五四开了文革的先河。五四时期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创世纪”,这时,一切价值被重估,偶像破坏,个性解放,思想多元;其关于“自治”的核心思想及行动原则,对于解构传统的“家天下”及威权主义,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而文革,则是彻底的“一元主义”统治,是被组织,被操纵,表面上看起来颇具无政府主义色彩,实际上是高度集权。红卫兵运动之后,尘埃落定,“全面专政”的本质就看得更清楚了。五四是十足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相反文革是狂热的偶像崇拜,崇拜领袖,崇拜集体,崇拜国家。反对五四的乌托邦主义,不管愿意与否,其实都在努力恢复传统乌托邦的“蓝图”规制而已。

上世纪后期经济改革启动,而相应的政治改革阙如,致使精神的真空只能由无尽的物欲去填补。与国家意识形态反复宣传的“稳定性”相对应,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成为一种普遍的新的价值标准。整个时代的特征不能不是反乌托邦主义的。

乌托邦精神就是对现实的批判、否定和改写;失去了乌托邦,便意味着对现实的仆役般的忍从。可是,而今谁来构建乌托邦——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