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革命与知识分子(第2/5页)

从以上废奴主义运动的个例中,罗思巴德总结说,如果废奴主义者在三十年前默不作声,该死的奴隶制度永远也不会被废除;就是说,如果不提出纯洁的目标,就永远不会有现成的动力,推动人们全力以赴,最终到达那里。巴枯宁经常说,为了做到可能的事,我必须想像不可能的事。罗思巴德说的“纯洁的目标”,巴枯宁说的想像中“不可能的事”,就构成了我们常说的乌托邦。

对于人类社会的文明和进步,乌托邦所以不可或缺,是因为它不但确立了目标和方向,还因为它的可欲性,可以唤起人们进行自由反抗和变革现实的热情。雅各比断言,传统的蓝图派乌托邦主义也许会被耗尽,但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作为力量的源泉将是永存的。

革命乌托邦与人文主义传统

关于中国的古代科学,李约瑟曾从观念史的角度出发探究其发展一一其实是停滞一一的原因,自然也涉及到政治制度。十九世纪英国著名思想家密尔明确表示说,民主社会的真正危险不是来自无政府状态或是对变化的狂热,而是一种中国式的停滞不前和凝固不变。在科学史研究方面,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乌托邦的匮缺对科学思想的萎顿的影响。

“想像力”,是晚近出现的一个跨学科的重要概念。无庸讳言,我们整个民族缺乏政治想像力,也缺乏科学想像力。在一个传统的农耕社会里,最为人称道的中国式乌托邦,就是出于陶潜笔下的“桃花源”,以逃避主义体现小康的“和谐”社会。至晚清,有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度》,及后来康有为的《大同书》。虽然夹带一点西方文化的杂碎,但是,思想框架毕竟是儒家的、佛教的、东方的,有均等而无自由,有群体而无个人,与近代的普世价值观念仍然相隔甚远。毛泽东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为大跃进绘制蓝图时,曾作诗赞美“陶令”,倡导全国干部阅读的著作,就有康有为的《大同书》。

西方人的想像力,可以从荷马史诗和古希腊罗马神话得到最初的验证;而希腊城邦民主制度,则成为后世乌托邦主义者的政治想像的取之不尽的源泉。如果要编一部乌托邦史,恐怕还得从柏拉图的《理想国》算起;西方许多科学著作,其实都可以读作乌托邦著作的。比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美国已故的政治学者莱迪·史坷拉就称之为“一种十九世纪的民主乌托邦”,这位流亡者的思想,被普遍认为是随后发生的法国大革命的燎原火种。至于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政治小册子《共产党宣言》就更为直接,它对未来的幻想与激情,烧红了二十世纪人类历史的大半个天空。革命并非臆想的产物,但是,各式乌托邦为它提前做好临产的准备,而且继而推动它的出生、成长和演变,倒是历史上的事实。可以说,只要有革命的地方就有乌托邦;或者反过来说,没有乌托邦的地方就没有革命。

革命不是天生邪恶的。革命是什么?德国一名不相信乌托邦规则的乌托邦思想家古斯塔夫·兰道尔在书中援引他对革命的一段充满诗意的描述说:“在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一段时间内,在一种奇特的蜂拥而至的事件中,被压抑的人类热情生长了起来,世界的各种可能性均得以实现一一恰似燃烧的火炬。在革命中,一切事情的进展都快得令人不可思议,就像一个从世俗的负担中获得了解放的熟睡者的梦那样。”对于社会共同体来说,革命,如果不是作为自由、正义、解放的体现,它绝不可能在短时期内获得那般惊人的速度前进;即令少数几个革命家拼命鞭打胯下的快马,也将无济于事。

在西方,伴随乌托邦的出现,有一个人文主义的传统在形成、延续并壮大;这样,乌托邦的性质便有了一种内在的规定性。正如雅各比所指出的,乌托邦主义既有蓝图和僵化的规划,也有反偶像崇拜的无边的自由。在专制深处爆发革命,在革命内部形成反革命,——假若从精神的角度看,无非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乌托邦主义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相互消长或切换。除了人文主义及其传统,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确保革命的正当性和恒久性。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真正的革命是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的实现,人文主义的实现。

一个反乌托邦主义传统

然而,从头思考革命和反革命精神谈何容易!

雅各比在《不完美的图像》中有专章论反乌托邦思想,其中,现代一批知识分子精英人物如科恩、波普尔、塔尔蒙、阿伦特、伯林等,他们在揭示历史命运的残酷法则的同时,几乎把这所有的罪恶和悲剧等同于乌托邦主义。在自由主义思想家的谱系上,雅各比指出存在着一个反乌托邦主义传统;这些声誉卓著的流亡学者所散布的对乌托邦的敌意,至今在世界各地仍然不断传来爆炸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