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工作(第2/2页)

在电话里,或在给我的信中,燕郊先生也都常有品评人物的时候,对我们共同的熟人,直率地表示他的看法。他青年时代当过兵,经受过民族战争的洗礼,身上有一般诗人所没有的革命气质,偶尔还流露出某种优越感。他看不起那些纯艺术家,那些远离时代游涡的诗人、作家和学者,虽然私下里他是那么看重艺术本身。在依然保存下来的少数几封信里,他表白说,他一向不喜欢朱光潜,理由是从前“生吞克罗齐”对沈从文、李健吾当年批评左翼作家很反感,认为“那时左翼正走上成熟秀”,那样一批青年作家是叛逆的、有为的、优秀的。为此,信中连带批评了眼下文坛的“一股遗老遗少气”,胡乱吹捧“大师”的风气;对于“追捧”胡兰成乃至于后来的变节人物,更为他所不齿。

知人论世,燕郊先生未必都是准确的。但是看得出来,他看重道德甚于文章,其实道德也是一种美。对完美事物的要求,会使一个人的严肃的态度近于苛刻。燕郊先生不趋奉官僚,也不迎合时流,只是镇日孜孜弄他的文字。在我看来,他的思想是前瞻的,写作是激进的,做人却是保守的。所谓保守,除了安于清贫,淡泊名利,在人际交往方面,仍然是古典的君子风,纯净如水。文坛上满眼猴子般的上窜下跳,拉帮结伙,回头看燕郊先生,实在算得上珍稀动物,是别一个世界里的人。

在诗人中,燕郊先生是我所见的少有的一位醉心于出版者。

青年时,他便开始编刊物。晚年编事更繁,他主编的《世界现代诗坛》、《诗苑译林》、《散文译丛》等丛书,出书统共不下百种。我负责出版的一套散文诗译丛,其实也是他组织的。我要他任主编,他非要拉我一起挂名不可,我不同意,他也就坚辞不受。读者在丛书中所看到的只是一篇序言,其实作序之外,策划选题,联络作者,审阅书稿,他是做了许多琐碎的工作的。

我们之间,通信多谈编辑出版的事。我初到广州日报大洋编译窒做事,即向他报告工作的性质,并就旧籍重版问题请教于他,数夭后,他便来信给我开具一份几页纸的长长的书单,而且分门别类,附加了不少建议。我知道,这份热忱,包含着他对诗,对文化,对真理和教育的本能的挚爱,不仅仅出于私谊,且出于他对于社会的一贯的使命感。

燕郊先生最后一封信写于去年年底,也是关于出版的。

信中说:

想起一件事,明年(08)是拜伦诞生二百二十周年,有个想法,何不趁此纪念一下,借此张煌鲁迅先生《摩罗诗力说》,对目前迷茫中的诗歌界,应该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诗坛现况如此,有一大半是环境造成的,不但诗坛如此,整个知识界都如此。登高一呼,我们无此能力,但敲敲边鼓,应该可以的吧。我建议此间出版社印些相关的书,报刊组织些文章。但人微言轻,没有所谓的“话语权”,怕不会有什么用处,倒是觉得青年朋友中,或许可能有些回应。写了信给黄礼孩,提了些建议,不过他们恐怕也很少往这一方面想,反正试试看,他们有个《诗歌与人》还有《中西诗歌》,后者篇幅很大,很热闹,似乎太热闹了,现在“民间诗刊”都这个毛病,和我们的意见很难一致。便中,如你以为这事还值得说说,也跟他说一说,可好?

此刻,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想到过气的拜伦。燕郊先生的设想,该是在寂寞中做的一个好梦罢了。

而今,连这个有着缪斯情结的做梦的人也走远了!

拜伦的自由不羁的、灼热的灵魂,想必在一生中陪伴着他,给了他鼓舞。燕郊先生呼唤多位一体,呼唤生生精气,从来不曾想到终结,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想到终结。“终于结束了,再开始吧”一一在诗人那里,世界是一体的,工作是一体的。自由、生命、诗与美,本来是同一个词。

2008年5月 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