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何满子先生(第3/3页)

有关历史人物及相关著作的评价,三十年前前后后,有曾国藩、周作人、张爱玲,包括胡兰成等等,出版界及评论界都曾有过肉麻的炒作。对此,何先生的抵制,可谓不遗余力。说到张爱玲,他很愤慨,说:“人家也讲究知人论世,大节上的顺逆是非哪个民族都重视,绝不会像中国某些人这样向丧失大节的叛徒献玫瑰花而行若无事。”他月旦人物,始终取其大而舍其小,着重政治伦理原则,着重操守和人格。然而,我们的评论家是不屑于谈论政治和道德的,而读者又喜欢跟着“权威”跑,这样,何先生的声音恐怕只好在空气中徒然游荡一时,很快就被学院和媒体煽起的嚣声所淹没。

我是在1989年那个著名的夏季认识何先生的。是唯一的一次见面。当时,他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是:一、雄辩滔滔,头脑明晰;二、赤子其人,喜怒形于色。后来往返通信多回,又蒙他多次赠书,披阅之下,知道他是一个充满道义感,爱憎极其分明的人。

对于鲁迅的敬重,他完全发自一个战斗者的内心的挚爱。他说每年都要把《鲁迅全集》通读一遍,还写了一本跟鲁迅有关的书,名目朴素得很,就叫《读鲁迅书》。他表白说“我不是以学者态度研究鲁迅,读鲁迅书在我非常实用主义,除了前面所说的从鲁迅书理解中国之外,是为了使自己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做人不至于傲得太不像话。”不是敬之若神明,这种平实的为人生的态度,倒是同鲁迅书中的精神很切合的。此外,对胡风,对吕荧、路领、耿庸等“团友”,也都一往情深。

对于我一样的后辈,何先生满怀关爱之情。九年前,他有信赐我,说:“......世途荆棘,前行时祈左顾右盼一下。不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反正岁月有限了。阁下年富,还有几十年的光阴要走。”这些话,令我感动至今。

在他所身历的关于叛卖与牺牲的当代传奇中,他恨“总督”与“犹大”;为了“犹大”的缘故,据理抗辩,不怕开罪于朋友聂绀弩。“犹大”仅作文一篇,他竟一口气写成驳文数篇,手榴弹一般从南往北一路投掷过去。一年,见到《书屋》杂志上署名路文彬论鲁迅“局限”的文章,他立即写信给我,嘱“奋笔反击之”。信末,还着重写道:“此非小事也,足下能默尔不言乎?”我读过文章,并不觉得新鲜,无非端出“学术”的架子而已,不明白何先生何以动那么大的火气,便复信婉拒了。想不到四个月过后,他来信还不忘提及,说“路文彬一文,仍极盼阁下撰文斥之……”

以这样峻急、激切的性格,能享九十高龄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虽然何先生深谙作文之道,因为性情使然,往往舍曲笔而取直道,即使他自以为有的文章已经“含蓄”“委婉”到家,到底发表不出来。他在信中这样对我说:“我很佩服兄能沉住气,......而弟则脾气暴躁,压不住火,即曾彦修所说的‘汉贼不两立'的脾气。所以写文章处处碰壁。真无可奈何也。"每读至此,都令我十知惭愧。在我,惟是犬儒主义的写作罢了,即使有点锋芒,也已被自己暗中锉尽,怎比得何先生的文字看了令人神旺呢!

鲁迅生前多次慨叹中国战士太少,其实现状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此际目送何先生远去,沉痛之余,惟愿他的灵魂高扬,依然呼啸,永不宁息!

2009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