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异邦人(第2/2页)

想往之外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一种探索、开拓、创造的空气,在现塌和残存的栅栏上面弥漫开来。

1976年以后,经过三年的云雨天气,天空开始逐渐变得明朗。阳光不再是一种抽象,一种假设,您已经能够感觉身上的灼热了。您亲眼看见:您的女儿结束了长达二十年无望的思念,获准到了香港与丈夫团聚;您的儿子也已经获得了一度失去的发表作品的权利,调到省城去做专门的文字工作。如此重大的补偿,自然使您十分满足。本来,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您便常爱发点小牢骚的。一个人,唯其有了满足感,才害怕失去。我几次听见您说“这日子到底能延续多久呢? ”

要完全摆脱"文革"的阴影是不容易的。因此,只身在外的唯一的儿子,才依旧成了您担忧的对象。您每次叮嘱我:无论是日常交往或是在工作中,都千万不要种刺;种刺者得刺,人为何不可以学点世故呢?特别是文字,在您看来,其神秘性无异于传说中的百慕大三角。不必说古来有多少士人惨死于文字狱中,就拿“文章”的事实和自家的遭遇来说,那由文字组成的众多美丽的谜面,其谜底就有多么可怕!可是,我们的道路毕竟宽阔许多了,封建大一统式的禁锢已经打破。今天,难道您不觉得:我们必需,而且可能告别自身的沉积已久的奴隶根性么?当此人们在各个方面同僵化的保守的体制与势力相决裂的改革的时代,雪崩的声音只能令人振奋。让众多的诗人喜鹊群般赞美崛起的幼芽吧,我仍愿做一只猫头鹰,一只啄术鸟,一万遍诅咒那些拦路的朽木和害人的虫豸们!美和刺,都是人们所需要的。只要人们需要,就值得一个平凡的人竭尽一生的力量去呐喊,去抗争。父亲,直到弥留时刻,您也没有给我留下哪怕是一句遗嘱。如果能说话,您将嘱咐些什么?是不是有必要最后重复一次以往的那些关于明哲保身的哲学,果真如此,那么,我要告诉您:父亲,我不遵从!

您是躺倒了,而时代仍在走路。有多少昨天犹属新鲜的观念,在今天就变得与之完全不相适应了!假如您能思想,我想,终不会责怪我的。

没有殿堂,没有墓碑,只有这么数百行断续的文字。此后,就让我以结实的工作,作为对您的记念吧。那放在您棺中的诗集,曾是我梦醒时的自语,待清明时节,当我应了鸥鸪的啼唤归来,手中将是另外一些响亮的诗句。那时候,让您所疼爱的膝下的一群,同山杜鹃一起围坐在您的身边,轮番为您朗诵。但愿那些落地的诗句会长出修长的基草,为您招引阳光,遮蔽可能的风雨……

大风暴是过去了。我们的日子,将会因不停顿的索取而变得加倍宁静,加倍美丽的。

会的。父亲,不要记挂我们!

198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