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异邦人

写在风暴之后

献给父亲

在故乡的一座临流的小山上,多出一杯坟垄。这坟垄,竟然成了您的陌生的新居了,父亲!

月光如水。好冷的月光呵。星群都在窗外灿烂,我独自厮守的是古老的油灯。灯焰微微颤动,吐着黯淡的苍黄的光晕。今夕何夕?我乃沉思过往的哲人对于生命的各种礼赞与感叹,沉思您的一生。

“开到荼靡花事了”。温柔了整整一个春季,父亲,我却不能日夕侍候于您的旁侧。面对一个社会,背负一个家庭,我不能不持续着我的工作,那始终惹您忧思的文字生涯。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才悄悄拉扯出几天,匆匆归来看您,但也得匆匆离去。人生聚首的时刻何其短暂!记得病后的头两个月,您犹能垂询和叮嘱我以凝注的眼神,此后就漠然无所视,已经认不得我了!虽然直到最后,您也不肯膜目,而我,又怎能完全读懂其中所蕴含的意思呢?

奈何不能言说。从瘫痪卧床的头一天起,您就不能言说。兰年前,当您把手中的一张处方写得七歪八倒,不得不被送上吱嘎吱嘎的手推车的那一天起,就告示着脑血栓已经形成。事后,我凭仅有的一点医学知识,劝您认真调治,您高隆的鼻子于是仰起。您太自信了。在您的眼中,生命仿佛是不可战胜的。作为中医生,您那般忠实于先贤的教条,不相信黄帝《内经》之外还存在着什么严密的科学。尽管越来越健忘,甚至吐属不清,您仍不服药,仍放纵伤人的思虑,仍吃你所嗜好的富于油脂的食物,在一个并非人为的禁区里逞能,结果悲剧提前发生了——中风!

这是您所不敢逆料的。作为“六淫”之首的"风,对于您,准确一点说,乃源自那场社会大动乱“文化大革命”。那样一场史无前例的罡风,是数以亿万计的善良的中国人所未及逆料的。

风起于青挥之末,旋即动作于泰山之阿。只消一个早晨,就以虚假的"大民主"毁灭了存在于纸面上和现实中的所有法律,接着托言“群众专政”而剥夺了人民群众的全部自由。风邪之盛,致使人们在长达几年、十几年之后犹未能完全清醒过来。

当斗争的哲学一旦成为唯一的哲学,最高的哲学,运动便颠连起伏,没有已时;我们也只好随之颠沛浮沉,命途叵测。以父亲这样在乡间具有港澳关系而且颇为通达的人物,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自然要成为最佳人选了。宣传队进驻以后,曾在小小的卫生站内透巡搜索了几天,结果发现,壁上的一幅张贴已久的领袖像,面部有些许凭肉眼尚可辨认的模糊,于是立即宣布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您当然是一名“现行反革命”了。

您以同情心、能力与勤勉,还有相当的冒险精神,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小康的家庭和甚高的人望。现在属于您的,则只有关押、游斗、挂黑牌,领受拳脚的教训等等充满凌辱的日子。如此人生的大差跌,您能忍受么?后来您对我说,这期间,您常常想到自杀。父亲,如果让您知道全国有数以万计的著名的政治家、学者、艺术家,都因为他们的正直善良而惨遭虐杀的事实,您也许会变得稍微豁达一些。但居此僻壤,您知道的并不多。

眩晕。眩晕。眩晕。从此,您经常地诉说眩晕。由于有足够多的问题的困扰,加以服用点菊花、自芍之类可以很快应付过去,于是眩晕,作为高血压病的重要暗示,也就轻轻被忽略过去。

人类的神经,其坚强,可以抵抗十万甲兵;而脆弱时,竟不堪承受一场运动,一次批判,一种折磨……

您在一个名叫“三结合”的监禁地足足蹲了八个月,加上后来“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押的五个月,一共被劫夺了一年多的生命。但自然,都先后被宣布“解放”了

“解放”是流行于中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个特定的术语。它意味着:政治审查已经暂告结束,可以重新做人了。做起人来以后,不幸的是,人所固有的精神,都在运动期间暗暗地消磨殆尽。对于运动中的"棍子"角色,您本着东方人的"费厄泼赖"精神,主动讨好,形近于滔。长久酝酿而成的一场民族大悲剧,固然不必过多地根究个人的责任,但又何必自卑自贱若此?只是偶尔重翻鲁迅写的关于中国人敬火神的故事,我才不禁动了深深的哀怜:您是害怕再次被烧呢!其实,我也并不比您勇敢多少,只是不愿与具体的个人相周旋,而寄希望于一种普遍的上头的精神,期待"革命路线"能够宽容些再宽容些。呵,父亲,我们为什么老是等待别人或是上面的“正确对待”?我们到底做错了些什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已经失掉"国家主人翁"的性格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