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心影(第6/11页)

在迎宾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开始参观。匆匆忙忙地参观了祖庙以后,陪同我们参观的朋友们,汉云、玲玲、梁馆、陈馆等就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带到了佛山陶瓷厂。玲玲是当地政府官员,从而我们这一队人马就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到处为我们开了绿灯,经理亲自出来迎接。要说受宠若惊嘛,我们似乎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们感觉到温暖与亲切,却也是事实。我们首先看制作车间。看样子,这个车间也不可能是对外开放的,只因我们一下子变成了VIP“贵宾”,所以我们就有了进入的特权。屋子很大,有许多工作台,每一个台旁坐着一位雕塑家,大半是年轻的妇女。台上堆着一大块黑色的用水和成的陶土,这是用来雕塑的原料。我用“雕塑”这个词儿,也许不太恰当。她们在手中把陶土抟来抟去,抟成了一些小动物、一些小人和其他许多别的东西,准备入窑烧炼。北方有捏面人这个行当,“捏”字也许更恰当。这个问题,我有点说不清楚,就此打住吧。那一些年轻的雕塑家——不能叫作“捏家”吧?——有的在干活,有的手里拿着一个极大的梨在使劲地啃,意态潇洒,笑容可掬。

我们又走到了一个展览大厅去参观。这里同工作车间大不一样了。大厅四周排列着一些木架,架子上陈列着一些烧制好了的大型的彩陶雕塑品,流光溢彩,姿态生动,有的是中国民间崇拜的仙佛,特别引人瞩目的是大肚子弥勒佛,这是在任何庙中都能见到的一尊佛,看到他,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关于他的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上可笑之人。”今天在这里又见到了他,在艺术家的手下,他的形象更生动,更可笑,更令人喜爱。除了佛像,还有一些中国历史上的名人,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另外还有一些其他题材的雕塑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木架之间都留有空隙,墙上贴着艺术家的照片和艺术职称,他们显然都是名家、大家,造诣非凡,同制作车间里的那一些年轻女艺术家们不可同日而语了。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同制作车间比较起来,这里好像是阳春白雪,那里就有点像下里巴人了。

我浮想联翩,一下子忽然想到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到洛阳去看牡丹。“洛阳牡丹甲天下”,这是没有人不承认的。牡丹的国色天香,也是无人不知的。每年四月下旬的洛阳,牡丹就开满了古都洛阳。大马路上,公园里,特别是最大的与皇城有联系的公园里,牡丹开得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形成了一片花海,形成了一座花城,全国各地的人,全世界各地的人,操着不同的方言和语言,穿着不同的服装和鞋靴,拥拥挤挤,摩肩接踵,聚集在一起,共同分享着“朝酣酒”和“夜染衣”的飘逸的神采和境界,欢笑声和惊叹声汇成了一曲有声音、有彩色,又有形象的钧天大乐,直上云霄。

在我的回忆中,在这样一曲钧天大乐中,却闪出了一缕缕黄色、绿色和白色的光芒,这是有名的唐三彩的光芒。洛阳的唐三彩名闻天下,一件真正的唐三彩的骆驼或马,价值连城。唐三彩也是陶器。我的知识面太有限,我至今还弄不清楚,洛阳的唐三彩与佛山的彩陶雕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分别。二者都是天下之至美,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平庸的生活增添不少耀目的光彩,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

我又浮想联翩,想到中国的雕塑和西欧的雕塑。西方自古希腊以来,雕塑就是美学家主要研究对象之一,这个传统几千年来一直延续下来,从未中断过。在中国,雕塑的起源似乎比希腊晚,地位也没有那样重要。但是也并非没有著名的雕塑家,唐代的杨惠之就是最著名的一个,他同吴道子同师张僧繇,吴后来成了“画圣”,他则以雕塑名天下。但是后继似乎乏人。雕塑这一门艺术,同绘画比较起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后者历史悠久,涉及面广,英姿勃发,光彩照人,代代都是如日中天,名家辈出,佳作迭陈,几乎垄断了中国艺术史。雕塑则干瘪失色,不能登大雅之堂。全国许多地方的五百罗汉,虽艺术水平参差不齐,但确有精品,多半也沦为民间艺术。另外一些雕塑,比如龙门、云冈、敦煌、麦积山、大足等地的佛像石雕或泥塑,确实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但是它们的价值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阐明与评估,不禁为之一叹。

说到佛像雕塑,我忽然联想到好多年前我在四川都江堰李冰庙中一点感受。我去参观李冰庙时,这一座气势恢宏、历史悠久的大庙已经遭受了“十年浩劫”的洗礼,无知暴徒们已经把李冰父子的塑像砸了个粉碎。改革开放以后,天日重明,有识之士看到高高的台座上空空如也,实在不像样子,于是请什么美术学院的雕塑家们,用受了西方影响的雕塑手法,塑成了两座像,放置在那里。这两座像艺术性可能是高的,但是,在我眼中,它们同巍峨的大殿,庄严的台座,无论如何也协调不起来,看上去简直有滑稽之感。我因而想到,我国历代那一些民间雕塑家,名不见经传,艺不被重视,却确有其不可及之处,这问题实在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