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心影

我坐在飞机中,飞机正以每小时五六百公里的高速向北疾飞。我们早已穿透云层。在地面上仰望云层,高不可攀。可是我现在却在从云层上向上仰望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头上白日朗朗,脚下云雾缭绕,好像要遗世而登仙了。

就在个把钟头,不,不到个把钟头以前,我们还在广东的佛山,在广州的白云机场。来为我们送行的汉云、玲玲、梁馆,殷勤诚恳,热情洋溢。我们短短的三天相聚,已经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这友谊像仙露醍醐一样,滴到了我这老迈的心头,使它又溢满了青春活力。垂暮之年,获此殊幸,岂不快哉!岂不快哉!我感觉到,我仿佛变成了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穿过白云,直触青天,直上重霄九,似乎要同嫦娥和吴刚会面了。可是我并没有,也不可能离开地球,因为我屁股上拴着一条长线,这线极长极长,越伸越长,可它总有拴在地球上的一端,这一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它就捏在汉云、玲玲、梁馆,以及佛山和广州的许多友人手里。因此,坐在飞机上的只是我的身躯,我的心却留在了佛山,留给了那一些非常可爱的、永世难忘的友人们。我屁股下面的那一条风筝线正捏在他们手里,而且,我相信,他们会永远捏下去。即使我落到地上,不再像是风筝,情况也不会改变。

我要飞去的目的地是北京。北京此时已是初冬,虽然天气还不太冷,但树叶已将落尽,荷塘中只剩下了残荷,“留得枯荷听雨声”。而我出发的地方佛山,却仍像是三春天气,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绿满寰中,春意盎然。古人诗:“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我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我哪里能不回头呢?可惜的是,“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我的眼睛看不到,我的心却是能看到的。短短不到三天的时间内,我遇到了那么多的人,看到了那么多的奇花异草,访问了那么多的名山胜境,参观了那么多的古刹新寺,现在一回想起来,眼前扑朔迷离。我手边没有一本介绍资料,我仅有的一件工具就是我的心,它虽已老迈,却还能够活动。我现在就拿我的心作为摄像机,开动起来,看看还能留下多少印象。

一、石景宜博士

山有根,水有源。我这一次广东之行的根源就是石景宜博士。因此,我先谈景宜先生。

景宜先生是广东佛山人,仅仅小我三岁,也已到了耄耋之年。据说,他年幼时,家庭并不富裕,完全靠自学成才。他很早就到香港去谋生,从事出版事业和书籍发行工作,以及其他一些企业活动。由于勤苦努力,又经营有方,终于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事业日益兴旺发达,如日中天,晃耀辉煌,照亮了香港的一隅。

像石老这样的成功的企业家,在香港为数颇多,资产大于他的也不在少数。然而石景宜毕竟是石景宜。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也同许多香港企业家是一样的。可是他表达这种热爱的方式,却是与众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他筚路蓝缕,独辟蹊径,他用他自己所掌握所拥有的文化载体的书籍,来表达自己的拳拳爱国的赤子之心。他为自己的儿子们每个人安排了一个事业基础,但是,告诉他们,他不管有多少遗产,绝不再留给他们。他自己一生艰苦创业,终于有成。他的儿子们也只能以他为榜样,靠个人努力奋斗,达到养家报国的目的,他绝不把他们培养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懒汉。他热爱祖国和人民,绝不停留在空洞的口号或愿望上,而是有实际行动的,他的行动就表现在努力支持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上。支持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其道也绝非只有一端。香港的爱国企业家,有的为祖国大学盖房子,修图书馆;有的设立奖金,奖励学生和教员。殊途同归,都受到了热烈的赞扬。而石老走的则完全是另外一条路:他购买书籍,赠送给大陆和台湾地区各大学图书馆。根据约略的统计,十几年来,石老把五十余万册的大陆出版的书籍,运送到台湾,分送那里的大学图书馆,又把台湾出版的三百余万册书籍,运来大陆,分赠给许多大学的图书馆。这么多的书籍是怎样选购的,又是怎样分送的,其间过程我完全不清楚。但是,这样繁重艰巨的工作,必然耗费石老大量的精力,则是不言而喻的。

说到台湾版的书籍,大陆读者难免有些疑惑难解。我现在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来解释几句。对于这一件事情,我以前也是毫无所知的。1994年至1995年将近两年的时间,我每天跑一趟北京大学图书馆,为的是搜集《糖史》的资料。炎夏严冬,风雨无阻。我经常到的地方是善本部阅览室和教员阅览室。在善本部里,我除了借几本善本书外,大多数时间是翻检《四库全书》。在教员阅览室里则是钻进楼上楼下两间书库,书库面积极大,书架林立,一般的书籍几乎应有尽有,大约有十几万种。我逐架逐层审视每一种书的书名,估计有我想搜集的资料,则取下逐页翻检,抄录下来。在炎夏之时,屋内温度至少也有三十七八度。此时炎阳与电灯共明,书香与汗臭齐发。我已汗流浃背,而毫无知觉,几已进入忘我之境,对别人或已苦不堪言,我则其乐融融也。在翻检群书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台版的书对我用处极大,用起来极为省力。原来中国古代诗人学者的全集,全为木板印刷,卷帙繁多,编排虽有秩序,翻检实极困难,而台湾学者和出版家则将这些文集分拆开来,编成大套的丛书,分门别类,一目了然。如《中华文史丛书》之类的丛书,种类颇多,大大地有利于读者,而刊印并不十分困难。我常一个人胡思乱想,几十年来,大陆学者和出版家,忙于开会,写检讨,忙于批评与自我批评,“天王圣明,臣罪当死”,真话与假话并列。虽然也有一定的好处,但究竟浪费了过多的时间和笔墨纸张。相形之下,我们真不能不认真反思了。石老运到大陆来的书,不完全属于丛书,我提出丛书,不过略举一例而已。我的意思是想说明,石老运来的书,对大陆学者是十分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