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叔父(第2/3页)

叔父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夕,那时我家有大片良田,听母亲说,土改前,叔父三岁,穿着光鲜的衣服,脖子上带着闪闪发光的银项圈,还很调皮。可惜叔父对早年的富足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只记得爷爷的死。1951年,我家大片良田归公,因母亲是土改干部,据理力争才没有划为地主,爷爷连气带病含恨死去,临终时连一口棺材也做不起,像猫狗一样用芦席一卷,草绳子扎几下,几个人抬到地里就埋了。叔父当时还不知道哭,在那芦席下钻来钻去。他还不知道,从那时起,他悲剧的人生已经拉开了序幕。

人民公社后的农村,农民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叔父残疾的身体注定了悲剧的命运一页页翻开。那时候靠工分吃饭,男劳力一天十分,未成年者六分,妇女八分,叔父介于妇女和孩子之间七分。这是一种无声的屈辱和无奈的尴尬,但你无法摆脱。

因此,你一生没有过爱情,甚至没有人给你提过一次亲。

你是条件不好,个子只有一米五几,又有气管炎的毛病,但总该有哪些缺陷的、残疾的、寡妇之类,你纤尘不染,你的一生与爱情无缘。

你的青壮年正是我的童年,我不懂你当时的心情,但我记得你做的事。你身体不健全,但你有健全的心灵,听人说“编席打篓,养活几口”,你为了证明你有养家的能力,不分白天黑夜地用高粱秸编席子,用荆条编筐子,用竹篾编篮子,逢集就背着大大小小的筐子篓子到集上卖,还把沟河路坝不能种庄稼的地上都种上了编席的芦苇和编筐的荆条。人说“养母猪,栽桐树,几年就成万元户”,你把能栽树的地方都栽上了桐树,你捡蝉蜕皮,扒土鳖虫卖给药材铺攒钱买了一头母猪,还天天到野外挖野菜,到河里捞水草给猪吃。你还别出心裁,自己研究出改良果树的方法,种出的桃子又大又甜。

叔父,在做这些的时候,你的心里是不是在想一般农村青年都想的事情,讨个媳妇,有个家,正正常常过日子。但是,该做的都做了,你终于还是没娶上媳妇,连一个提亲的也没有。

模糊地记得你对不公平的命运曾有过以死抗争。在一个春天,半村的人都惊呼“王庆喜跳井了,王庆喜跳井了……”不久,我看到你被几个人抬进屋,浑身都湿透了。一定有难言的痛苦让你痛不欲生,一定有无法摆脱的忧愁让你宁愿跳进那幽深黑暗冰冷的井里以求解脱。

你对我说过,你20岁那年,村上的年轻人都到河南平顶山拉煤挣钱,以你一米五的身高,常年带病的身体,别人拉两千斤煤,你拉一千八百斤,走几百里路,那是怎样的一种艰难?

可是你去了,几百里路,一千八百斤的重负,一步一叩首。一定是怀着什么美好的希望,要不然怎么能坚持下来?我记得很多次,你用板车拉着满满一车土红色陶盆,车把上系一袋乌黑的红薯面的窝头,窝头旁一只掉了瓷的水杯子,走村串乡卖红盆赚钱。你这样辛苦地挣钱,心中一定有梦想吧?你的梦想是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你生命里最光彩的一页是做爆米花的时候,那时候,你正当壮年,当时农民种的粮食不能自给,挣钱毫无门路,你省吃俭用买了一个爆米花机子,用板车拉着爆米花机子走街串巷爆米花,一天能挣几块钱,比我父亲的工资高出几倍,那是你最光彩的时候,经常买肉给奶奶吃,肉香飘满半个村子。可惜没过两年,土地包产到户了,粮食产量成倍的增长,经济也搞活了,改革的大潮扑面而来,你那一缕发光的梦就像三岁时脖子上的闪亮的银项圈,很快变成了云影,被时代的浪潮抛向更遥远的边缘。

听家人说,叔父临终前,除了告诉我哥哥他一生积蓄的一点钱在哪儿,就似醒似梦地说了几句话:“……我那时候,爆玉米花……口袋里有过钱……但离家远……吃不上热饭,啊啊,命苦啊……” 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娘啊,我见不到你了啊,啊……”叔父临终前是这样哭的,听哥哥说,哭声短促但撕心裂肺。叔父啊,你灰色的人生值得回忆的也只有这些了,唯一留恋的也是百岁的老娘。

叔父,身体的残疾加重了你对精神的追求,精神的追求是否加深了你身心的痛苦。 你一生做了一般农民都做的事,如犁田耙地、施肥收获。你也做了一个农民分外的事,如编席打篓、走街串巷辛苦挣钱。你更做了一般农民从来不做的事,那就是读书。小时候,经常看到你蹲在树底下或墙根上,读一些没头没尾的发黄的线装书,至今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书。记得有一次,你拉一车粪肥到几里外的北湖田里送肥,我坐在你车把上,上岗的时候,你奋力拉车,头几乎接触到地面,车绊带深深地陷进你的皮肉里。上岗之后,你汗流满面,张大口喘气。我看到你滑稽的样子咯咯直笑。你看着我,顺便从路边的柳树折下一根柳枝,做一个柳笛,郑重地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叔叔智慧不够,只能吃力,记住,体力劳动是没有出息的。”你指着公路上正跑着的一辆卡车说:“你看那辆车上装了那么多的东西,那司机坐在驾驶室一点儿也不累。你长大了要好好读书,跳出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