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叔父

飞机,火车,汽车,三轮车。几天的辗转奔波,终于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没有一分钟的休息,直奔叔父的坟地。村南高地上的小树林里,那新鲜的黄沙土,还散发着新翻泥土的气味。坟头的红椿树光秃的枝丫上,一只乌鸦呱呱在叫。孤零零的坟墓低矮渺小,没有鲜花,没有祭品,更没有墓碑,连土坟都没有被拍打几下,土坷垃松松堆起一堆,像堆在田间的一抔粪肥。这里面是我再也见不到面的叔父,我的又矮又瘦,经常眯着眼微笑的叔父。

按说,60多岁的叔父不是英年早逝;按说,叔父一生疾病缠身,这次心衰而死,没有受死神太大的折磨也算上天仁慈。

本来,叔父的死最悲痛的应该是他的妻子儿女。可是,叔父终身未娶,我的童年一直和叔父生活在一起,我们称他小爹。其实,叔父不是我的亲叔父,是我爷爷的续弦生的,但我们从小在一个锅里吃饭,叔父没有孩子,一直把我们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感情比至亲还亲。

叔父从小身体不好,发育不良,个头小,又有气管炎的宿疾,据说读书很聪明,也因为身体的原因,中学没有毕业就退学了。

从坟地回到叔父的家里,看到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泥坯房,我立刻放声痛哭。那是两间青砖做基的泥坯房子,单薄得似乎一脚就能踹倒。黄泥的墙上到处都是裂缝,裂缝里藏着陈年的树叶。屋顶灰色的瓦很多断裂了,灰黑的青苔斑斑驳驳。

在邻居新盖楼房的白墙红瓦之间,更显得无比凄怆。

走进屋内,地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墙壁还是原始的黄泥。

一张坏了两条腿的破木床,用旧砖头垫上。床上铺着陈年的高粱秸秆,被子还是几十年前我熟悉的花纹,用手一摸,冷硬如铁。整个家里一无长物,一个荆条编的粮囤最显眼,里面是半囤小麦。还有一张满是缝隙的八仙桌,上面有饭渍、煤油的污迹,还有几粒老鼠屎。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吊在房子的中间,墙角处有一只泡菜坛子,发着幽幽的青光。

天哪,这是我叔父的家、生活在21世纪的家,没有任何电器,没有任何家具。我寻了半天,只在油腻的枕头旁,有一台收音机,满身缠着黑色白色的胶布。我拨了一下,只能收到一个台,发出吱吱哑哑颤抖的声音。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我可怜的叔父,我在美国住洋房别墅,各式各样的车辆应有尽有,电视机扔掉无数,我怎么没有想到你生活得如此清苦。

叔父,一岁时,你天天把我抱在怀里。两岁时,我每天坐在你推磨的磨棍上,到现在,我还模糊记得那晃悠悠的感觉。

三岁时,你背着我赶集,买炒花生、糖葫芦。四五岁时,你带着我捉鱼虾,掏鸟蛋,用竹篾编各式各样的蝈蝈和鸟的笼子,用黄胶泥捏飞机轮船及各种玩具。你用泥做的葫芦状中空的东西,能吹出美妙的音乐,你用最好的桑木做出最优美的陀螺,还画上精妙的花,配有精致的羊皮的小鞭子,全村的孩子都羡慕我有这么多的玩具。我的乳名叫丽娃,意思是美丽的娃娃,因为天生一头卷曲的黄发,像个洋娃娃,村里人给我另取个外号“洋丽子”。你说我天生不凡,将来肯定有出息,编了很多的歌谣给我。

洋丽子/翻跟头/一翻翻到天那头/天那头,啥都有/猪肉,羊肉,随便煮。

洋丽子/头发黄/背着书包下南洋/南洋热,南洋苦/乘着飞机去欧洲/欧洲大,欧洲富,/坐上轿车上哈佛。

这些歌谣在村庄和小学校不胫而走,我成了大家羡慕的歌中人物。

这些歌谣是你对生活最朴素最美好的向往,是你对我莫大的寄托和希望。现在,我除了没有上哈佛,几乎所有的歌谣都变成了现实,可是你的生活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

我读的小学。离家二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干河,一到下雨就泛滥,你就把我驮在肩上,送我上学。记得这时你经常问我,长大了有了本领干什么?我就抓住你稀疏的头发,甜甜地说,长大挣钱买很多的糖葫芦给小爹吃。你高兴得哈哈大笑。

你身体不好,经常弄些土方治病,记得有一次煮鲫鱼,你把鱼肉都给了我,你只吃骨头,喝汤。做核桃萝卜汤,你把核桃仁都给了我,你只吃萝卜。做川贝炖梨,为了不让我觉得苦,你坚持不放川贝,只放蜂蜜。我考上大学后,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把这封信读给村里所有的人听,信都破碎了还天天装在口袋里。出国后我打过一个电话,打到小学校去了。你一口气跑到学校,几乎背过气去。

可是,我一离开村庄就把你淡忘了。这么多年,我何曾给你买过一串糖葫芦?直到你死,我突然回忆起,你好像从来没穿过新衣服,一年到头都是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裤。你好像从来没有被人注意过,彻彻底底地生活在灰色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