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

南加州洛杉矶的气候,夏天炎热干燥,冬天却温润宜人,最多一件薄绒线衫就可以过冬了,完全没有冬天的样,在这里住久了,就开始想念家乡,想念那个遥远的乡村。现在的家乡已经生活富足,改变巨大,但我依然难忘那个童年的家乡,尤其是那些寒冷的冬季。

故乡地处中原,真正四季分明,春夏秋冬各占三个月,有条不紊,该降雨时降雨,该刮风时有风,大多数年头风调雨顺,完全靠天吃饭,所以人烟稠密,地少人多,童年的家乡,人们生活贫困,冬天的寒冷最让人刻骨难忘。北方的冬天,虽然寒冷,但家家有热炕、火炉、烈酒,冬天也是很温馨的。南方的冬天,冷是菲薄的,一只“红泥小火炉”就能驱走寒气。故乡的冬天,冷是结结实实的,零下十几度是常有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乡的冬天总是赤裸裸的,没有热炕,没有火炉,一点对抗的措施都没有。是因为贫穷缺乏燃料?还是别的原因?

记得每年冬天来临时,总会有一天夜里,西北风整夜地怒号,第二天,所有的树叶全部冻落,家乡人说是下酷霜了,田野仅存的庄稼是晚茬的红薯,翠绿的叶子一夜间全部变成木耳的黑色,整个的村庄一下子萧索起来,严冬正式登场了。

本来平原上就缺少景色,现在更加荒凉。太阳素白起来,早晨迟迟不见踪影,中午露一会儿脸就不见了。青灰色的天际,远看一缕稀疏的棕色的光秃的树林,那就是乡村全部的风景了。

近看,那泡桐树枝丫疏朗,老桑树纹理清晰,筋骨遒劲,白杨树上的老鸦窝凸显了出来。黑衣的乌鸦呱呱地叫着,田埂上弯弯曲曲的土路显得更加苍白,这是淡得不能再淡的水墨画,只有越冬的小麦有一点柔媚的绿意。村里散落着低矮的房子,黄泥的墙,屋顶多是茅草的或茅草的四周压上一圈黑灰的老瓦,茅草总是陈旧的,瓦也总是破烂的,冬天里屋脊上的瓦楞草也枯了,在冷风里瑟瑟抖动着。泥抹的墙壁都裂着缝,泥缝里藏着隔年的落叶,风一吹,那落叶在泥缝里打着旋儿。村里的大人总穿着或蓝或黑的棉袄,走路低着头,弓着背,双手拢在窄窄的袖子里,半截粗糙手臂却露在外边。小孩子的脸个个都是紫红色的,流着擦不完的鼻涕。

乡里是上早学的,天不亮就要起床了。当鸡不停地乱啼,窗户微明的时候,奶奶就叫我起床上学。仿佛被窝刚刚捂热,手臂一离开被子就透骨的冷,棉衣铁一样凉,伸进去像掉进冰窟窿,立即浑身打冷战,于是,又钻进被窝里哭起来。奶奶就起来,抓一把柴火在床前点燃,把棉衣棉裤在火上烤一烤,我才不情愿地快速跳进棉衣棉裤里,背上书包去学校。户外天还铁青着脸,清冷的月亮发着朦胧的光,树梢咯吱咯吱地敲打着冻硬了的天空。我脚上是桐油的棉鞋,硬邦邦的,那是母亲为了防潮在鞋底和鞋帮上涂上了桐油,一接触地就叮咚叮咚地空响。家家户户的屋脊上、树梢上,都覆盖着冷冷的一层白霜,地上也一层,陈旧的落叶,散落的庄稼秸秆,枯萎了的草根,被白霜覆盖之后轮廓分明,“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那种意境,我最有体会。

教室的窗子没有玻璃,是洞开的,一到冬天,老师就叫我们带塑料布钉窗户,每个学生带来颜色各不相同,一律都是老化了的破塑料布,被风一吹,哗啦散了架子,风像一串串小刀子一样钻进来,吹在脸上擦了皮一样的痛。脚麻木了,手僵硬地翻不动书页,不停地哈着手,冷得坐不住。有的同学就开始跺脚,教室里叮叮咚咚响起来,先是个别的,后来渐渐多起来,老师也缩着脖子,手上的粉笔一次次地落下。他教给我们一个方法,说使劲地用脚扣住地可以取暖,但往往不奏效,终于,跺脚声全面爆发,每个同学都蹦跳起来,教室里翻天覆地,响声雷动,泥土的地面狼烟滚滚,呼吸困难,同学们又呼呼啦啦咳嗽起来。

雨雪天更是凄惨,下雪还好,最怕的是雨夹雪,常言说“雨夹雪,下半月”。道路泥泞,村后的洼地是村前颍河的故道,厚厚的一层淤泥,又称胶泥,意思是像胶一样黏,一脚下去,泥泞漫过脚踝,半天拔不出来。我上学是必经这条胶泥路的,顶着北风,冒着雨雪,小小的身体撑着大号的油布伞,顶着风,弓着背,脚下是油布棉鞋或者大了一号的胶鞋(母亲总是买大一号的鞋子,预备穿几年),忽然来了一个小旋风,连人带伞都反了方向,伞散了骨架,人跌倒在泥地里,脚下的鞋子也掉了一只,只有拎着鞋子,光着脚哭着往学校里跑,每一步都刀割一样痛,这才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道路泥泞,什么叫举步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