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杰地灵

今天火遍朋友圈的新闻是,浙江永嘉的一头猪在庙前长跪不起。

永嘉是中土佛教的重镇,历史上出过玄觉禅师。他去岭南见六祖慧能,振锡而立,被慧能留宿一晚,称为“一宿觉”和尚。

消息出来后,有畜牧局专家称,这很正常,是猪有病,或者需要休息。网友作打油诗曰:“肥猪一跪成名,畜牲也通灵性?专家一语道破,实乃正常情形。”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稍后又出了一条新的消息:《庙前长跪的“二师兄”,当天晚上就被宰了》。是说主人并不知猪曾去庙前跪拜,而把它送到了屠宰场。

“被宰”是很庸俗的思维,如果我取标题:《庙前长跪的“二师兄”,当晚就跳出了畜生道》。“被宰”的标题体现了典型的功利主义价值判断。潜台词是:你一头猪,跑到庙前长跪不起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宰了?说不定不去跪拜还能多活两天。

庸俗之处在于,认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多活一天总比少活一天强,哪怕是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但佛教不这么看。

佛教把死称为“舍寿”。就像穿一件衣服,旧了,破了,不能穿了,丢掉它。当一个躯壳坏朽的时候,也丢掉它,像舍弃一件衣服那么简单。舍寿这件事情,是不悲不喜、不乐不忧的。

但如果从出离畜生道的角度来看,这又是一件好事。可以理解为前世业报已尽,终于有机会从畜生道中解脱出来,受生为人,甚至出离轮回。那么,“被宰”这种在常人看来的大厄运,对这头猪来说,非但不是坏事,还是好事。

只有特别贪著肉身的人,才会把死亡看成莫大的悲剧,对于通达的人来说,死亡不算什么。不仅佛家是这个态度,儒家也是这个态度。孟子说:“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真正可怕的是什么呢?是毫无意义地存活过。就像黑暗里从不曾点亮的一盏灯,不能照破无明长夜的漫漫黑暗。

试想:生而为猪,你的生命如何才能有意义呢?几乎没有任何办法。你生下来就注定要被豢养,被宰杀。你生命的全部,就是日复一日地吃了睡,睡了吃,直到你身肥膘壮的那一天,被拉去屠宰场。这是宿命。除了夭折、得病,你的一生只能这样按照既定的规定度过,毫无选择的余地。那么,生而为猪,一身躯壳有何值得贪恋的呢?

但这只猪不一样。它寿终之前的一次旅行,突破了生而为猪的限定性。即便是人,有多少人有力量在临终之前让声音被700万人听到?这只猪不说一句话,不留下一个字的遗嘱,却让它的死亡,被700万人知道。

仅仅是被知道,那是毫不足道的。有太多人成天绞尽脑汁、想破头皮要博眼球,哪怕做跳梁小丑也在所不惜。这头猪不是这样。暴得大名对一头猪来讲没有任何意义,人类世界的名望猪根本不在乎,纵然是上电视成为一头代言猪,钱也归它的主人,它拿到人民币也不会花。

这头猪寿终之前可以有别的选择:比如,勇敢地从屠宰场逃出穿过三条大街跳到一辆奔驰车上——王小波笔下的猪就是以类似的方式被人记住的。但那毕竟是虚构。这样,它依然会上头条,会被许许多多人知道。但它并没有。它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到一座寺庙门口,朝山门一动不动地跪拜,任凭游客拍照围观也不起身,直到老和尚为它做了三皈依、开示,诵完《心经》才起身。

那么,这个故事就有了不俗的意义。这种意义并不在这头猪的生死上,而在亿万听到故事的人上。

《妙法莲华经》说:“应以居士身得度者,即现居士身而为说法……应以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身得度者,即现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身而为说法……应以天龙、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人非人等身得度者,即皆现之而为说法。”

菩萨是常住六道轮回的,化作一切众生为有情说法。地藏王菩萨誓愿在地狱道中度尽一切众生。畜生道自然也有菩萨的报化身。在适当的机宜下,菩萨会化成一头猪。

当然,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这头猪有病,营养不良。

但无论人类怎么看,对猪来讲一点都不重要。只对人类自身有意义。“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但无目之人不可得而见。十方世界六道轮回尽是妙谛宣说,但无耳之人不可得而闻。

这种不得而见、不得而闻,源于一个人根深蒂固的三观,它是如此坚实以至于无可撼动,就决定了一个人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

如果一个人听说这个故事,就断定猪有病,他生活在“科学”的世界里,坚信他的生活唯有技术可以改变,在那个世界,没有信仰,没有敬畏。如果一个人把这个故事看作巧合,他生活在偶发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也没有什么神明护佑。如果一个人祈望消灾免病,拜佛求福,听说这只猪的故事,未免悲从中来,他生活在一个迷信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