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22页)

对于这个源自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的孤独女孩来说,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是她倾吐心事的对象和情感的避风港。自从母亲死后,是姑妈一手将她带大。而在同洛伦索·达萨的关系上,埃斯科拉斯蒂卡表现得更像是女孩的同谋,而非姑妈。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出现成了她们俩私下里发明的又一种打发沉闷时光的消遣。她们每天经过福音花园四次,每一次两人都用快速的眼神急切地寻找那位清瘦的哨兵。他腼腆害羞,毫不起眼,不管天气有多炎热,始终穿着一身黑衣。他总是坐在树下假装看书。“他在那儿!”两人中最先发现他的那个会这样说,同时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抬眼看她们之前。等他抬起头,看到的则是两个一本正经、与他的世界相距遥远的女人,穿过花园时甚至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怜的孩子,”姑妈说,“因为我在你旁边,他不敢走过来。但如果他是认真的,总有一天,他会过来交给你一封信。”

预见到将来种种可能的困境,姑妈教女孩如何用手语和人交流,对于受阻的爱情来说,这是必须借助的手段。这种漫不经心、几近幼稚的嬉闹,令费尔明娜·达萨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但几个月过去了,她没有想到这种好奇心竟会有所发展。不知从哪一刻起,这种消遣竟然变成了渴望。她浑身热血沸腾,急切地想要见到他。一天夜里,她惊醒了,因为她看见他就站在床脚,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于是,她一心盼望姑妈的预言能够成真。祈祷时,她甚至祈求上帝赐予他勇气,让他把信交给她,只因她想知道他到底会写些什么。

然而她的祈祷并没有被接纳。事与愿违:这一切恰好发生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他的母亲倾诉心事之时,而后者正劝他不要交出那封近七十页的情书,于是,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费尔明娜·达萨只能是等待。随着十二月假期的临近,她的渴望慢慢变成了绝望。她反复不安地问自己,在不上学的三个月里,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他,并让他见到自己。到了圣诞夜,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直至她感觉到他正在子时弥撒的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浑身战栗,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不敢回头,因为她坐在父亲和姑妈之间。她必须极力克制自己,以免让他们察觉出她的慌乱。但当人们在一片混乱之中走出教堂时,她感到他和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的身影在躁动的人群中显得那般清晰,就在她迈出正殿时,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回过头,从肩膀上方望去。于是,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她被自己的胆大吓得魂不附体,一把抓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手臂才没有摔倒。透过女孩的蕾丝无指手套,姑妈感觉到她冷汗涔涔,于是用一个不被人察觉的暗号安慰了她,向她表示自己无条件的支持。在举国上下一片爆竹和鼓乐声中,在家家门口悬挂的彩灯灯光中,在渴望平安的人群的欢呼声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像个梦游者般徘徊到天亮。他透过泪眼打量着眼前的节日景象,被幻觉弄得精神恍惚,仿佛那一夜降生的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

接下来的一周,他的神志更加恍惚。午休时分,他无望地走过费尔明娜·达萨家,看见她和姑妈正坐在门廊旁的杏树下。此情此景正是在露天再现了那天下午他第一次在缝纫室见到她时的画面:女孩正在教姑妈读书。但没有穿校服的费尔明娜·达萨变了个样,她穿着一件针织长袍,许许多多的摺铍从肩膀处垂下来,就像古希腊女子穿的袍子。她头上戴着新鲜的栀子花编成的花环,看上去就像一位头顶王冠的女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花园中,断定她们能看见自己。这次他没有假装看书,只是将书打开,眼睛则始终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可她却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起初,他认为她们在杏树下读书只是个偶然变化,或许是因为房子在不断修缮。但接下来的几天,他看出费尔明娜·达萨在三个月的假期里,每天下午的同一时刻都会出现在那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这种确信给他注入了新的勇气。在他的印象中,她似乎并没有看见过他,他也从没察觉到她有任何感兴趣或者反感的表现。但是,在她的冷漠中闪烁着某种别样的东西,鼓励着他坚持下去。忽然有一天,在一月份的一个下午,姑妈将手中的活计放在椅子上,把侄女独自留在门廊旁边,留在了那散落一地的黄色杏树叶之间。这也许是一次故意安排好的机会,受到这个鲁莽假设的鼓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穿过大街,来到了费尔明娜·达萨面前。他离她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馨香,在此生余下的岁月中,他正是靠着这种馨香来辨认她。他扬着头,坚定地对她说了一句话,这种坚定他半个世纪以后才再次拥有,而且为的是同一个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