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流星(第2/6页)

一九九一年九月.联合副刊

河童

你牵着一匹瘦马,自风尘中慢慢走来;身后的落日像刚从马背卸下的一团妖火,空中飘来捆日草绳烧焦的气味。我问你远方的伤心故事,你努力抬头,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望着天,龟裂的嘴唇吐了句:给我水喝!

我是带罪看河的无心童子,一瓢水换一则故事,要伤心的才行。远方有姑娘对你笑吗?去岁一名旅人说,脑海里姑娘的倩影令他忧郁;前年那位白髯哲人有着可怕的高额头,发霉的道理令他一日三呕;听说远方的故乡有肥绿草原与流蜜的桃花江,酸枣子沾一沾,甜的呛喉。驮日人,甜是什么?我每天看守河流数算石头,偶尔打捞坠落的流星。告诉我伤心故事吧,还差两粒石头我就自由。

你紧闭双唇,踉踉跄跄往水边走;夕日倒影于水中,马嘶声声。你趴在岩上捧水,忽然掩唇惊叫,第一口总有火焰幻像;你又掬水,大口咽下掌中日影,随即扼颈滚入河中,那团妖火如鲠在喉,你逐渐平静,化成冷寂石头。

这是忘川,我是带罪看河的童子。谁给我伤心故事,我给他遗忘。还差一粒石头我就自由,骑着瘦马,我要去远方。

一九九一年九月.联合副刊

浮舟

树林传来揉叶子的声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阳光把墙壁刷暖和了,夜将它吹凉。宁谧的小城仿佛不受世事干扰,顶多冬日飘一场银雪,在打盹的小舟上。然而,岁月是个撕书人,把故事章节塞入每一扇窗户,开几朵微笑的,流几滴泪的,浮世如倒影。

所以,飘着风信子与熏衣草的春日,总有素衣老妇撩开窗帘,看石桥上少男少女互道日安;总有婚礼的钟声,在绿草如茵的墓园上空响亮;总有迷路的鸽子,停在异乡人的肩膀上。

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故事吗?静静的河水睁着星子眼睛,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温暖的空旷

暂时褪下肉身这件旧大衣,甚至把名字像纽扣一样咬下来,赏给陌生的小路去嚼。

你的灵魂松软起来,且带着清新的香气,优游于深秋的树林里。那忽隐忽现的午后阳光做你的眼睛,虬展的黑骨树干做你的手脚,你还有掉不完的叶子,替你说话;在枝桠间跳荡的小松鼠,正在你的胸口谈轰轰烈烈的恋爱。

闭目中,你感悟自己是秋林的一部分,如同无语的它们是你最尊贵的一部分。连那座布满青苔与红叶的大磐石,也似你的心跳动着,散出温热。一切无言,却感受彼此正在亲密地安慰着。

你想起年少时,固执地夺取单一的绚烂与欢乐,抗拒枯萎与悲苦,不禁感到羞赧——真像浅塘在暴风雨面前痛哭啊!人生应如秋林所呈现的,不管各自在岁月中承受何等大荣大枯,一切都在平静中互相呼应,成全,共同完成深邃的优美。树的枯荣装点了磐石,苔痕衬托浮光,因容纳而成就丽景。当心胸无限空旷,悲与欢、荣或枯的情事,都像顽皮的松鼠偶然抛来的小果粒,你咽下后,微笑一如老僧。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更遥远

向往一种停泊,每当胸膛被海上风暴击痛,或宿醉次晨在异国的小旅馆醒来时,总有一种细微的声音在耳内盘旋,如一只饮泣的蜜蜂:回航吧,海夜上只剩你与月光。

你在异国的街道上游荡,也会忽然看到家乡的街树,灰仆仆的老叶正对你闪着神秘的绿光。

在家乡的小酒馆里,你们曾经痛饮醇酒,擒着酒杯在欢腾的乐鼓声中与陌生女郎狂舞,敬不回家的水手!这句浪漫豪语像凶猛的食人鲸在你们的胸中搜巡。如今,回家的人愈来愈多,黄昏六点,准时叉食餐盘上的蘑菇煎鱼,啜饮葡萄酒,并赞美厨艺。

“我曾经说过那话吗?”已改行的昔日同伴维修你的船,质疑着,并开始叙述陆地上的热门消息。你看到夏日蔚蓝天空浸泡在水中,起了一层虚幻的锈色,港口楼宇、街灯及匆促的行人,倒影在锈色里如混浊的浮油,让你喘不过气,你开始明白,人有两种,一种适合豢养,另一种适合放牧。

你终于还是眷恋海夜的青色月光。黑暗驯服地蹲在甲板上,如受你宠爱的大黑猫。你甚至以浪漫的心情回忆海上风暴撞击胸膛时的踏实感,如一头孤独的猛兽纵横于更孤独的战场。

敬孤独的水手,敬无边无际做为你的回音的海浪。你高高地举起酒杯:敬,更遥远的地方!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瞬间诱惑

吮吸季节与沃土之丰乳,成就一树娇艳的果子。不修边幅的枯草堆,在十月的某一日喘着野息,仿佛一种慵懒的诱惑,所有懂事的果子,心甘情愿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