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让·桑德伊岁月(第6/11页)
由此看来,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似乎唯有他在研究唯一重要的东西,改变我们周围的生活,让生活变成美的殿堂和司法的避风港,而不是愚蠢的堡垒和凶神恶煞的虎狼窝。这又是为什么?因为他所具备的禀赋是那些有才能、熟悉司法条律和希望法治的人108(后者并不始终如一,而他却始终如一)从来不具备的。毫无疑问,人们还可以列举其他的伟大学者,然而,您真的相信这些大学者能够赋予一位作者以才能,按照自己的情趣领导一个剧院,只能对一位女演员说话吗?他们也许优雅可爱却又无能为力。毫无疑问,我们的行省中不乏其他心怀慈悲的仁人志士。话说回来,向人民喊话,受人民爱戴,让人民信任,随心所欲地引导人民的难道不也是这批人吗?毫无疑问,也有其他过分讲究的艺术家品尝过波德莱尔主义从精神世界中发掘出来的那些最精美微妙的肉体快感。然而,这些人既不具备渊博的学识,通常也没有良好的文学素养,几乎从来不关心在社会中将司法理念付诸实施,他们定然永远无法确保这些理念成为现实。罗贝尔·德·弗莱尔尤其如此。假如我对他的形形色色的理念感到恐惧,假如我对这一切恒久而牢固的基础究竟何在产生疑问,我就会再度拜访最熟悉他的人,即见证了他的伟大个性的农民,在他们看来,他与那个在巴黎功成名就之后的罗贝尔·德·弗莱尔始终是同一个人,归根结底,那才是衡量他的价值的真正准则。
诗的创作109
诗人的生活中会有一些小小的事件,正如在其他人的生活中那样。他去乡村,他去旅行。然而,他度过一个夏季的那个城镇与日期一起,出现在一部作品最后一页的下方,我们由此得知,他与其他人分享的生活对他来说具有截然不同的用途,有时,如果出现在注明写作地点与时间的卷末的这个城镇恰恰就是小说中的那个城镇,我们就会觉得整部小说是某种基于现实的大幅度延伸,我们知道诗人眼里的现实与其他人眼里的现实截然不同,那里面包含着诗人苦苦追求却又很难呈现的某种珍宝。
由于某种神奇的缘故,从所有的一切当中轻易发现隐藏其中的某种珍宝,这样的精神状态十分罕见。由此可见,人们可以通过阅读、美酒、爱情、旅行、重返熟悉的地方来推断和努力再现天才:中途辍笔,重拾写作,三番五次重起炉灶,有时直至六十岁以后才完成作品,比如歌德的《浮士德》;有时是尚未完成的作品被天才束之高阁,直到最后临终时刻才恍然大悟,就像堂·吉诃德,曾经在一部巨著上花费了十年心血的马拉美让他的女儿烧掉他的手稿;失眠,疑虑,求助于大师的榜样、拙劣的作品,躲避在不需要天才的各种东西之中,从德雷福斯事件中寻找各种借口,家务琐事,毫无灵感的骚动激情,文学批评,评注在理性上看似正确、却又缺乏刺激的东西,而这种刺激就是精彩之物的唯一标志,我们以此分辨来到我们面前的精彩之物。就这样,不懈的努力最终让我们的美学关注直深入到思想的无意识领域之中,为此,我们仍然在睡眠中寻找我们看到的风景美,我们试图美化我们的梦中呓语,歌德临终之际就在谵妄中述说他幻觉中的色彩。
小说家的能力110
我们都像奴隶面对皇帝那样面对小说家:只消一句话,他就能将我们赦免。由于他的缘故,我们抛开自己先前的环境去熟悉将军、纺织工、女歌唱家、乡村绅士所处的环境,去熟悉乡村生活、游戏、打猎、恨爱情仇、戎马生涯。由于他的缘故,我们变成了拿破仑、萨沃纳罗拉111、农夫,还有更多——我们也许永远无法了解的存在——而我们只能是我们自己。小说家让群众、孤独年迈的教士、雕塑家、孩童、马匹、我们的灵魂开口说话。由于他的缘故,我们成为不断梦想各种生活方式的名副其实的海神普罗透斯。我们在交换彼此身份的同时感觉到,对于我们变得如此灵活、如此强大的存在来说,这些生活方式只是一种游戏,一个哀伤或喜悦的面具,而且是一个毫无真实可言的面具。我们的厄运或幸运暂时停止对我们施行专制暴政,我们玩味自己的厄运或幸运和他人的厄运或幸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合拢一本甚至是令人悲伤的优秀小说时,我们仍然感到如此幸福的原因。
这个星期是……112
这个星期是复活节,每个人都决定尽快赶往乡村,就好像急着去看一出心爱的歌剧,迫不及待地投身于甜美温馨的音乐氛围之中那样。更何况那里的景象又特别的美妙,必须抓紧时间充分享受。因为樱桃树、苹果树和梨树身披雪白或粉红的轻薄裙纱流光溢彩的盛况只能维持几天的功夫。樱桃树的旁边绽放着柔弱的丁香花,丁香每年的花期可以持续好几个星期,面对这宛若仙境的美景,丁香花含着微笑躲闪一旁,就像那些时常欣赏另一位女子的女人——不胜娇羞的丁香花依然在那里姿态优雅地低垂着它们的紫色或天鹅般雪白的头颅。尽管丁香花的美显然不那么耀眼,可您也许喜爱丁香的美甚于樱桃树,您会发现丁香花的芬芳中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老栗树的每一层都布满了树叶,这些春天欢快的客人久久地享受着美好的季节,一些树叶比九月天的可怕大风摧残之下的其他树叶更加经久,衰败的树叶兀立在凋零的树枝上傲迎秋季的恶劣气候,努力地延长着自己的逗留时间。白天,太阳在沉寂的空中煎熬,彼此紧挨着的树叶一连几个小时静止不动地安然休憩。在微风徐徐吹来的其他时候,树叶悬挂在不知疲倦的柔软树枝上,被树枝从地面上高高撑起,弯曲自如地与擦身而过的气流嬉戏,每片树叶都紧跟着另一片树随波逐流,整串的树叶似乎在赏心悦目的一致首肯中摇曳。寄居在树叶间的飞鸟就好像一个毫无拘束的客人,可以随意地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散步,直到寂静的大树里面的一切全部沉沉睡去才返回家园,人们只能听见一片树叶翻卷时掠过的轻微震颤,抑或做梦的树枝的含混呓语和神秘骚动,路过的风的声音没有将它们惊醒。自由自在地栖息在树上的禽鸟是何等的娇媚可爱。欢快轻柔的飞鸟敏捷灵巧地与树叶嬉戏却又不伤害它们,宛如一个调皮淘气而又天资聪颖的大哥之于钦佩他的小妹。在这些漫长的白昼,禽鸟用它旺盛的精力为这些被囚禁的漂亮树叶有点单调的寂静带来欢娱。鸣禽啼啭,所有的树叶都在聆听它的歌声。它不时地与另一棵树上的另一只鸟儿对谈,就这样从一棵树谈到另一棵树,而身份高贵的树叶是不会从旁插嘴的。树叶仍然彼此紧挨着沉默不语,时而轻柔地晃动着以保持平衡。没有树叶的树木死气沉沉,犹如百叶窗紧闭的空房子。现在,透过打开的窗户,人们可以看见,勃勃生机重又回到了这幢房屋。就好像五百片树叶刹那间在这棵再次迎来居民的树上搭建起它们美妙的绿色帐篷。现在,暴风雨可以来了。人们感觉到青春、生命,明天即将在一个崭新的太阳底下闪耀光芒的生命就在这里。天空中云遮雾罩,下雨了。然而,树木却没有收起它蔚为壮观的绿叶,在雨天没有光照的晦暗气氛中,树叶也许会显得更加翠绿,一直绿到树叶的边缘,仿佛从里面迸发出一种光芒,一种生命,一个它们身上藏匿的夏季,对这浓艳而又匀称的翠绿感觉灵敏的树木让雨开怀大笑,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待乌云散去之后,太阳再现蓝天,阳光洒满路径,围绕着阴影的散步会重新开始。这个灰暗的白天几乎比金光灿烂和湛蓝的白天更加美好,因为有披挂树叶的树木给人带来强烈的快感。鸣禽仍然在继续啼唱,在这个雨天里,鸟儿出乎意料而又无伤大雅的歌声打破了宁静;犹如阴暗中悄悄散发幽香的花朵,这种香味要比大白天滚烫的太阳逐渐暴晒之下的花香更令人回味。沉浸在幸福之中,茫然的焦虑更是一种享受,忧郁也比幸福更加令人迷醉。常常有这样的事,当大雨迟迟不下的时候,鸣禽通常会一分钟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啼鸣,结果却像一个人自说自话,不断地重复着简短的祈祷那样令人疲惫;有时,一个沉闷的语句可以让人感觉到一种迷茫的骚动逼挤下鼓胀的咽喉。在其他人看来,鸣禽的啼叫声是如此的尖利刺耳,以致让人怀疑它们是否弄痛了自己。白天仍然炎热。午饭后只能稍微走一走。如果想要在烈日当空之下喘过气来,就必须试着去一里之遥,另一个行政区的小树林。小时候,您永远无法走到那里,您对那个地方的人的生活想入非非,他们有时会在星期天来到您的小城镇,硕大的帽子和头饰底下流露出陌生的神情,他们生活在充满清泉和紫罗兰的小树林,那是一个您从未见过的必定凉爽的美好地方。走到他们最近的住宅大概要花费两个多小时。下午动身的时候,天气已经不那么炎热,抵达那里已是傍晚时分,那个地方显得愈加美丽,愈加神秘,愈加清新。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被人领到卢瓦河的源泉旁边。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小洗衣池,成千条小鱼聚集在里面,好似一团黑簇簇、微微蠕动的东西围着人们扔下的最细小的面包碎屑。洗衣池周围有一条结实坚硬的小路,泉水和卢瓦河全都不见了踪影。沿着这条看不见泉水和卢瓦河的小路走上两里地,卢瓦河的源泉就在那里汇入伊利耶尔113宽阔优雅的河流之中。我不明白为什么从这个小小的洗衣池底下前赴后继地涌现出来的小水滴,就像不断换水的玻璃鱼缸中看到的水珠,居然会是卢瓦河的源泉。然而,卢瓦河与这个小小的洗衣池之间缺乏任何联系,水池旁边任何时候都拉着禁止我触摸的绳索,这更增加了我对这个地方的神秘感,使之具有某种与自然生活的起源相关联的不可思议特征。在我眼里,从某种同样抽象、几乎同样神圣的意义上来看,这个充满蝌蚪的水池底端点点滴滴冒出来的泉水就是卢瓦河的源泉,正如某种图形对罗马人来说象征着河流。我隐约地感觉到,络绎不绝地前来此地浣衣的妇女之所以偏爱选择这里甚于其他任何地方,原因在于这里的泉水既出名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