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空山灵雨(第3/4页)

或者,寄生的此世,无所谓既定的得与既定的失?两者不断互相牵动、更递,轮流作为“得”,也轮流作为“失”。

涧岸,掬水浣面,一股清凉逼走五内的浊气。啊!若我不曾沉醉于尘世里,此时如何能感念涧水赐给我的冷冽?

忽然,涧岩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怀疑是一只睡渴了的小兽,待到眼前,原来是一位布衣老者。

他将一只木桶掷于涧面,自己嚯嚯地喝两口水,汲水,提着木桶走了。

竟不曾发觉我,好像我是一块多长出来的岩石罢了!在深山里乍见人迹,我不知如何启口,想起这几日来,一直禁语着。

“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嘴边涌现出来。为了涧水,也为那位老者。

沿着水迹,拨开枝桠横生的茂林,眼前已不见老者,正在迟疑,忽然听得几声咳嗽,从侧边的密林传来,林间回荡着薄薄炊烟,老者已经升火了。

数间茅草搭成的屋舍,安静地在四季里养老。庭前铺着木板路,大约是山中欠石,随手劈了枯木,参差拼着,久而久之,木板与泥土咬合了,走起来倒也稳健。两棵高耸的老松算是院门,去岁的针叶随意散落,也不扫,也不扬,旧针新叶就这么上上下下缝出一小块人间。

我于松间小坐,拿不定主意是否与他招呼?灶房外传来劈柴的声音,间杂着他使力的鼻哼。我应该打扰他吗?还是继续我的旅程?

但是,这格局逍遥的屋舍,又引起我的好奇,数间草舍住的是谁呢?原以为会有稚子奔出,或老妇踱来,却只有晨风牵我衣袖,春阳都已经高挂了。

“老……老伯!”

我站在他背后。

他回头:“啊!……人!”吃惊地嗫嚅着,稀疏的白髯像松萝依附于朽木;眼神炯炯,似那潭山涧,倒叫我不知下文了。

“来,你劈!这块木头咬定斧头咧!”

他突然伶俐起来,豹子似在灶前露身手,不必回头,已闻得粮食的香味了。

“我瞧瞧!……还不错,赏你粥吃!你提醒我骂那砍柴的,少捎这种硬脾气木头给我,十把斧头不够它嚼!咱们吃粥,我饿了!呵,大日头好,我晒死你这块坏木头!吃粥吃粥!”

他摇铃似的一串话,倒让我拘在胸口的那套知书达理、待人接物,全轰了!

竹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瓜,两碗粥喘着白烟。粥气扑在脸上,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草舍的少主子。

他也不招呼,仿佛什么事都不必吃粥重要,就算皇帝来了,也得等他喝完粥再说。嚼花生米像嚼珠玉,眉也不皱。猛地吐出一句话:“打哪儿来的,你?”

我朝山外比了比。

“村来的?十八拐的还是三十拐的?”

我一脸狐疑。

“咳!十八拐的我熟,三十拐的不熟。我告诉你,十八拐的好人多,三十拐的肠子弯弯曲曲,专使坏!”

我懂了,从草舍算去,拐十八次路口有个村;三十拐的也有座村。

他嚯嚯喝光两碗粥,忽然吊起一只眼觑我,好像在想极遥远的事。

“啪!”他拍筷,桌上的花生米蹦出碟子。

“难怪眼熟!我那畜生,跟你一个大。太阳出来啰,他打从东边出门,太阳滚到西了,他没回门,你瞧瞧,迷路了,我这么想。这年头,做爹的一个样儿,做儿子的一个样儿;老的迷够了,换少的迷……”

我停箸,等他把话数全,但他挟花生米嚼,仿佛话都在里头了。

“你哑巴啦?不吭气儿!”他提掇我。

“我……我饱了!”

“饱啦!收拾收拾,干活去!”

他又豹子似地窜到另一间屋,提着一顶斗笠,操起一根扁担出门,走了几步,又走回头:“我上三十拐骂人!你,自个儿管吃管住,洗碗、晒柴、打水、院子画一画,看着办!哦,别动那只鸡,我许人啦!”

还是那身布衣,忽然灭了迹。

山中无岁月,却住着这么个老人,从他健步如飞的鞋法,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

洗碗、晒柴、打水、扫院子,照着办了,老爹。

掩在三两株桃树背后,另一间草舍里,我惊见漫散于地的书卷!

蛛网恣意牵连,山中潮气蒸出书霉。缺页的,想必是翻读过勤断了线,如今道理拢不合了。手批的朱字多已湮灭,遒劲的笔法不难看出少年血气,此时却如黄土岗上的点点鬼火。

一只鸡从书堆里钻出来,兀自朝院心踱去,也不啼。

才看见,鸡所窝藏的角落,蓬头散发着一幅字,鸡羽、尘垢已做了注疏。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下联呢?不见下文了,莫非拿去塞窗棂的潲雨,还是烹茶时的火信子?

我掩门而出,有一股郁闷的冤气从胸内涌上喉间,终于沉沉地“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