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空山灵雨(第2/4页)

“怎说?爷。”

他的银须在月光下丝缕分明,每一根都隐藏一季风霜似地,而此时又安静而完整地成为他脸庞的一部分,再也想像不出银胡之前,那张红润的少年脸。

“下山的,摸清山的脾气,告诉你哪里是崖,哪里是谷?你记到,年轻人仗着膀子硬,自以为抡拳就能扛山了,其实都是空拳,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我如今懂了,爷。

看似平和的山,晨雾刚从山坳缓缓漫散,缭绕于苍翠的众树之间。众树各依脾性,或占据崖岸,或落籍于峰顶,彼此相安无事。同样在时间的流域里推衍各自的情节,以至于一棵猛抽绿叶的小山茶旁边,竟住着行将枯萎的老槐!山茶的嫩叶不能阻止槐叶的飘落,如同槐叶不能启示山茶的未来。山只是静默,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了。

爷,我懂您了。在繁华的表象背后,每个人都是孤独者;指路人的话语依然留在耳内,但山已不是他登临时的山。惊险的是,在空寂的山林深处,爷,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长满青苔。

【鸟鸣涧】(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月在青草榻上】

歇宿在垒垒的石岩边,暮色看来像一匹稀薄的鱼网,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我采来柔嫩的青草,铺设于地,今夜就结巢于此吧!

白日里拾阶而上,几经蜿蜒,倒也看出这山的走势;山势如一条游龙,峦与峦接合又相互推动,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怀抱,形成转弯的姿态。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我必须登临得更高,才能亲闻初瀑的呼啸,此时在我不远之处,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也许明晨,唤我醒来的,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

那么,晨间两位浣衣的姑娘,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她们已将心事折叠了,连同今日的衣裳放进柜子里吧!村落在我眼下,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偶有孤灯缓缓前进,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他以为自己最夜了,怎能测知还有更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

山的黑夜,让我分外沉静,从来不曾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那味道不在舌尖,不在耳畔,也不在眼睛。仿佛从我躺卧的青草茎里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而又接近的地方,水溅在石岩上传来的一种回音,引起了甘美的想像。但当我刻意去追索,青草与水声又失去原先的甘甜了。

我被自己欺蒙了吧!

沉静之所以可能甘美,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结合了;而山何尝停滞过?夜色的浓淡、星空里星子的移动、山涧的流畅、花树的翻覆,以及不知憩息于何处洞穴的兽的鼾声,共同和弦才完成山的笙歌——所有的生灵放弃了他们的武装,才得以如此静好。

我所体会的甘美,便是在无所欲求的心境下,成全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

姑娘们窗前的桂花树会在夜间飘落吗?若我的胸臆已经呼吸了远村飘来的桂香,我也要欣然同意,她们也与我分享这一份静美了。

至于迟来的月与惊呼的鸟啼,就让山涧安抚他们吧!山的笙歌不押韵,更能容纳弦外之音。

但那羞愧的月亮似乎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不安,悄声地走了。春山夜静,待我翻身,原来她已睡在我的青草榻上,忘了将灯吹熄。

【人月圆】(元.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布衣老人】

海涛的繁忙,为了承载帆船。

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

平地里吹起野风,乃为了成全一种空旷。

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着什么?

*

山中一夜,无梦。却被吹落在脸上的叶子拍醒,天光从蛇藤的臂膀之隙流泻下来,像千万只山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藤条似乎更老皱些,松萝从树干上款款地漫步于藤身,悬垂的丝缕,像遥远的往事,拂起我的记忆。

草榻经过一夜辗转,枯成干黄。我仍记得昨夜沉静中所嗅出的甘美,带着青草的幽香,而现在,这些又都成为过去了。

得到的并不比失去的多,这该是生命里无法求全的难题吧!当时一心想要的,以为要到了就等同幸福,但是得到的同时所失去的东西,却留给后来的自己慢慢去遗憾了。

人,如何能预先成熟呢?在当时当刻就能看穿得失的轻重,选择众人以为是“失”的,而能噤若寒蝉地等候它在未来成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