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6/26页)

笛福

我们的主人公就这样平铺直叙地讲述着,一点一点地为我们描绘出他自己的一幅令人难忘的画像——他从不忘记使我们留下深刻印象,使我们记住他的精明和谨慎,以及他对舒适和体面的重视;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发现自己竟然随他一起到了海上,遇到了风暴,而且我们竟然也用他那种目光观察海上的景象。海浪、水手、天空、船只——所有这一切,都是通过他那双敏锐的、现实的、市民阶层的眼睛来观察的。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目光。但任何事物都是以他那种精明谨慎、循规蹈矩和讲究实际的原则来加以理解的,并且以同样的原则向我们展示。他从不热情洋溢。面对巍巍壮观的大自然,他生来就觉得它有点讨厌;面对万能的上帝,他甚至有所怀疑。他只关心他自身的利益。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至多关心其中的十分之一。他相信任何事物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如果他有时间去解释的话。当读到有一群「体躯庞大的动物」在黑夜中把他的小木屋团团围住时,我们都紧张起来了,而他自己却一点也不惊慌,只是朝它们开了一枪,把它们吓跑就完了——至于它们是狮子呢,还是别的什么野兽,他根本就不想知道。我们就这样一次一次地被他惊得目瞪口呆。所以,用不了多久,那里不管什么怪事,我们全都会信以为真;而这样的怪事,倘若是由一个富有想象力、又能说会道的旅行家讲给我们听的,我们反倒会将信将疑,不会全信他的。但对于这么一个注重实际的市民阶层人物,我们却很容易相信,他所讲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而且是实实在在的。譬如,他总是反反复复讲述自己到底有几只木桶,为的就是要最合理地使用储存在桶里的淡水。在这方面,我们甚至都很难发现他在细节上会出什么差错。譬如,他在船上留下一大块蜂蜡,我们都很想知道,他后来是不是忘记这件事?没有,绝对没有忘记。不但没有忘记,而且这块蜂蜡在38页上出现时还比在23页上小了许多,因为他曾用它做过好几支蜡烛。当然,他有时也会有疏忽,有些事讲得不那么可信——譬如,荒岛上的野猫真像他所说,很容易驯服?还有那些野山羊,真的会那么温顺?——但是,我们并不会计较这些,因为我们相信:只要他有时间向我们稍作解释,其中一定是有道理的,而且还是非常的有道理。

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赤手空拳在荒岛上谋生,总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无论你是哭,还是笑,肯定都无济于事。你必须一个人去面对一切。天上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这对鲁滨孙来说可不是欣赏大自然壮丽景象的时候;闪电很可能会引爆他的火药,所以他这时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把火药转移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去。就这样,他总是坚持着,只说那些真实的、具体的情况——他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完全知道自己该舍弃什么,该正视什么;他完全知道自己最擅长的是真实而具体地表现生活——而正是凭着这一点,他才得以把一些平凡的举动讲述得那么令人肃然起敬,把一些琐碎的事物描绘得那么美妙而动听。翻掘土地、种植庄稼、烘烤食物、建造住所——所有这些乏味的事情,被他讲述得何等庄严!短斧、大斧、剪刀、圆木——所有这些不起眼的工具,又被他描绘得何等美好!他从不停下来发议论,而是以宏大的气魄和质朴的风格,毫不间断地叙述着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已经够惊心动魄了,还需要发什么议论?正确地说来,他的做法正好和心理学家的做法相反——他并不注意情绪对心理的影响,而是强调情绪在肉体上的反映。当他说到痛苦袭来时,他只说他紧紧地握着双手,紧得简直能把任何东西挤得粉碎,「上牙齿咬住下牙齿,牢牢地咬在一起,仿佛它们再也没法分开了」。这种描述,就像心理分析记录一样,使人印象深刻。在这方面,他只凭直觉,但同样准确。他说:「解释事物、分析现象、说明道理,那是博物学家做的事,而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确实,仅仅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但是,假如你是笛福的话,你也会觉得这样做已经足够了,因为你所讲的都是事实——准确无误的事实。

就描写的真实性而言,除了那些散文大师,大概没有哪个人能和笛福相比。他只需寥寥几笔,就能写出「拂晓时灰蒙蒙的天色」,就能把黎明时起风的景象生动地描绘出来。许多人死了,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只见过他们的三顶礼帽、一顶便帽和两只不成对的鞋子。」然而,在这平平淡淡的句子中却充满了孤独、凄凉之感。鲁滨孙后来不无自豪地说:「我用餐时就像一个国王,有一群仆役侍奉左右。」——所谓「仆役」,就是他的那只鹦鹉、那只狗和那两只猫。读到这里,我们不由得会想象,那荒岛上住着的好像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全人类——但随即,笛福便对我们的想象泼下了一盆冷水,他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们:那两只猫不是从船上带下来的,船上的两只猫早就死了,现在的两只猫是他驯养的野猫;又说:猫很会繁殖,很快就成了岛上一害,而狗却非常奇怪,竟然一只小狗也不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