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4/26页)

有些人出门旅行,总是疑虑重重,默默无语,「为了防止风尘侵袭」,还要用衣服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途中吃饭,一定要和在家里一样;看到的景物和风土人情,只要和他们本地的稍有不同,便统统斥为不好。这种人出门,为的只是能匆匆回家。这样的旅行方式当然是大错特错的。其实,当我们出发去旅行时,毫无必要预先定好当晚在何处投宿,何时一定要返回——旅程本身就是一切。最要紧的,也是最难得的,倒是在启程前能找到一个和我们合得来的人。这个人不仅要乐意和我们同行,一路上还要能和我们谈谈各自的感想。欢乐需要有人分享,否则再大的欢乐也会变得索然无味。当然,旅途中也可能会身体不适,譬如着凉啦、感冒啦、头痛啦,等等。但为了旅行之乐,冒一点害小病的风险是值得的。「欢乐,也属人生一大得益。」凡是你自己高兴去做的事情,对你一定是有益无害的。当然,道德家和学者们不会同意这样的看法。他们不同意,那就让他们去和阴沉沉的哲学打交道吧!我们既然是凡夫俗子,就只想充分利用自己的各种感官来领受大自然的美意,只想尽可能地改变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向往温暖的阳光,所以我们时而跪到这里,时而跑到那里。让我们尽情歌唱,尽情享受情人的亲吻吧,趁太阳还没下山!无论哪个季节,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一样迷人!无论是红酒还是白酒,无论是几人同饮还是一人独酌,都各有乐趣!即便我们睡着了,那也是生活之乐暂停,况且睡眠中我们还会做好梦。就是一些最平常的事情——散散步、说说话、独自在果园里坐坐——也一样会使我们浮想联翩、兴致勃勃。美是无处不在的;美和善相互毗邻,紧紧相连。所以,尽情享受人生旅途之美吧!不必老想着旅行何时结束。如果死亡突然降临,最好是在我们种白菜的时候,或者在我们骑马的时候;要不然,就在一家农舍里,让陌生人悄无声息地合上我们的眼睛;千万不要让我们死在仆人的痛哭声中,死在亲人怀里,因为这会使我们更加痛苦。当然,最好的情况是,我们死的时候正好和一群风流女郎在一起,正值寻欢之际——她们可不会悲悲戚戚,更不会号啕大哭。反正,当我们死的时候,最好是「正在戏嬉、正在痛饮、正在聊天、正在演讲、正在听音乐、正在朗诵爱情诗」——好了,关于死亡谈得够多了,最要紧的是,我们还活着。

蒙田的随笔往往没有结尾,往往会在笔墨酣畅之际戛然中止。他这样做,也许就是要把人生的真面目凸显出来。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一个人的本性、灵魂和身边的每一件琐事,都会显得更加美妙而动人。他写到,自己无论冬夏总喜欢穿长筒袜,喝酒喜欢用玻璃杯而且总爱掺点水,习惯在午饭后去理发,从来没有戴过眼镜,说话时声音很响,骑马出去马鞭子总不离手,吃饭时偶尔会咬伤自己的舌头,坐着时两只脚也要动来动去,有时喜欢掏掏耳朵,喜欢吃有点变味的肉,喜欢用餐巾擦牙齿(感谢上帝,他的牙齿倒没出毛病!),床上一定要挂帐子,等等;此外,他还写到一件「不寻常的事」:他原先喜欢吃萝卜,后来不喜欢了,后来又喜欢了。总之,不管多么琐碎的小事,都没有从他的指缝间漏掉,而这些琐事,经他一写,不仅本身很有趣,还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力量,每每使我们联想到其他种种事物。此外,由于他投下了灵魂之光,本来很具体的东西,在他笔下会显得很虚玄,而本来很虚玄的东西,又会显得很具体;在他笔下,白天似乎也充满了梦幻,而真正的梦幻,又像在白天一样被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灵魂还很幽默,即使对于死亡也要开上一点小小的玩笑。我们来看看他灵魂的双重性和复杂性吧!有个朋友死了,他感到很悲痛,但同时又觉得,看到别人倒霉心里总有点乐滋滋的,不免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感。他有时很轻信,有时又很多疑。在童年时代,他的灵魂就特别敏感:由于他父亲不给他钱,他就产生了偷窃的念头;然而,他自己曾�过一堵墙,目的却纯粹是为了讨他父亲的欢心,因为他父亲对建筑情有独钟。总之,人的灵魂由无数神经和神经交感所组成,并受它们的支配,而世上的胆小鬼们呢,由于死抱着他们那套陈旧的看法,只知道灵魂是一切事物中最神秘的,于是便认定人是世上最大的怪物和奇迹;所以,直到1580年,他们仍不知灵魂为何物,更不知灵魂是如何运作的。蒙田说我越是自我反省,就越了解自己;越了解自己,就越是发现自己有缺陷;而越是发现自己有缺陷,便越是觉得并不了解自己。」他就这样,只要手里还握着那支笔,就不断地审视着自己,正如他自己所说,「不知疲倦,不知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