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御史与一枝梅(第3/5页)

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人们骂道。不过呢,想象一下,皇帝也不是瞎子和白痴,龙案上现放着张商英的信,如果只是普通的文字交往,至于龙颜大怒么?

《宋史》是元朝人编写的,成书仓促,在二十四史中有繁芜杂乱之称,于史料常少甄别,随意采用笔记野史。关于舒亶的记载,多数取自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邵先生那是铁杠旧党啊,一本笔记,硬生生写成“新党罪行录”。所以,我很怀疑,关于张商英的事,其中还有隐情。

与邵同时代的魏泰笔下,《东轩笔记》里,情况则是这样的:原来,张商英的女婿今年要参加科举,所以老丈人才来找舒亶,暗示帮下忙,没料到,老交情,敌不过舒大人的正义感,活活地倒了个大霉。

很让人无语的事情。过往恩情就算了,大家好歹同一个阵营,扳倒张商英,于公于私,一点好处都没有。干这种事,他到底怎么想的!

要解释清楚,有必要回过头来,先把“御史台”的部门职能说一下。

从秦汉时起,“御史”就是专门的监察性官职,号为“治官之官”, 首要功能是替皇帝监察百官。西汉时的御史府内,有很多柏树,几千只乌鸦,每天黄昏,黑压压一片群鸦归,慰为奇观,御史府因此又被称为“乌府”、“乌台”,这也是“乌台诗案”名字的由来。

栖身“乌台”的御史们,在其他官员眼里,也活像群乌鸦,衣着土气,面有菜色,神情阴沉,出现在哪,哪就准没好事。上下朝时,大臣们扎堆聊个天,唯独御史身边方圆十米之内,荒无人烟——御史们自己都懒得互相搭理。更别说人情往来了,谁活腻了,才想到御史家拜个年,给御史家小孩塞红包?

宋朝皇帝加强君权与中央集权,御史台的职能也强化了,集监察、弹劾、审判于一体。御史们对宰相、宦官、军事机构和皇亲贵戚都有监察权,还能参议朝政,荐举官员。最重要的是,言官无罪的传统发扬光大,明明御史在瞎弹劾,你还怪不得他,只能自认倒霉喝凉水塞牙。

御史们的原则呢,通常是“有杀错勿放过”,管你三七二十一,风吹草动就扑上来,小到妻妾吵架,大到预谋叛逆,都要奏你几本再说,等你好容易洗净这一身骚,早已在御史台的大狱里,脱下好几层皮了。

讨足皇帝欢心自会有前程,比如宋代宰执,就有从御史中丞升上去的。御史们都憋着劲,想办大案要案,最好能扳倒某显赫政要、皇帝国戚,以当政治资本。舒亶攻击张商英,有可能就是这个动机。不过以当时形势看,他这个时机又选得很不好,代价大而收益小,所以,我也有点怀疑,他说不定,就是被身为言官的强烈责任心给刺激得抽风了。

剖析动机,总生出无限可能性,诛他人之心,最终暴露的总是自己的心。这个就存疑,不讨论了。

百官都讨厌御史,但皇帝喜欢。在皇帝眼里,这就是一群永远跟在百官尤其是两府宰执身后,咆哮警惕着的皇家忠犬——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好用的走狗,谁不想拥有几只呢?排除异己,打击政敌,对付皇帝的猜忌……御史台能有自己的人,那可真是必须的。这就是舒亶能够突然之间异军突起,兴风作浪的原因。

但御史,也不是好当的。要顶得住孤独,接受被人们当“瘟神”的命运;要当好道德标兵,以免被人置疑为御史的资格;由于不敢捞外财,御史通常都很穷;心理压力也大,盯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正盯着你,只等你露出破绽……

他们气焰熏天,其实又势单力薄,唯一的依靠,是皇帝的信任,成功与失败,都只能依赖于此。可这信任,并不是永不动摇的。

通常,会从年轻的底层官员中,挑出御史人选。年轻才有锐气,才敢说话;最好是出身平民,家境普通,贫寒最好,富人家的孩子好逸恶劳,舍不得吃苦;官宦世家也不行,牵枝带蔓的关系太多,很难公正做事。

最重要的还是品质:要求对朝廷绝对的忠诚,以及为人的正直无私。而偏执、严苛、孤僻……这些毛病倒无所谓,甚至更有助于做一个合格的御史。

能干好御史这个差使,人格上肯定跟正常人有区别。咱们找好的来说,“关节不到,唯有闫罗包老”,包拯包青天大人,就是从御史干过来的。

至于舒亶呢,六亲不认,大胆妄为,简直天生就是当御史的料!而几纸奏折就能打动宋神宗,凭的可不就是那对皇帝的赤胆忠心,对社稷江山的无限热爱,对奸臣逆党的痛心疾首么!

他的数据又这么详实:“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漫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