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年间的老友记(第2/4页)

苏轼不禁抚着章惇的背叹道:“你以后一定能杀人。”章惇问为啥,答曰:“能拼自己命的人也就能杀人。”章惇哈哈大笑。

苏轼不愧冰雪心肝,有足够的知人之明,但这一刻,他对朋友半开玩笑的感叹里,有惊讶,更多的还是赞赏。苏轼交朋友,和他对待世事的态度一样,擅长发现闪光点,并由衷地赞美之。他是真心诚意,喜欢章惇身上的狂放,勇猛,刚毅,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好友间的心照不宣和包庇,这时候,他是相信,自己的朋友,即使以后真的会“杀人”,那也一定有他必杀不可的正当理由。

还有一次,在山间小庙里喝酒。忽然听人说“有老虎有老虎”,借着酒意,俩愣头青就骑马过去围观,离老虎差不多百十米的时候,马不干了,当我傻呢,陪混小子玩命?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苏轼一看,算啦,这事是挺危险的,还是闪人吧!掉转马头就往回跑。章惇岿然不动,从怀里摸出面破锣,往石头上一撞,声音那个响,真是掩耳不及盗铃之势,老虎受这一惊,不明所已,跳起来就飞逃了。

由此可见,苏轼是占绝大多数的正常人,知风险懂进退,不拿性命开玩笑。而章惇呢,则很有点豪侠气,枭雄气,做事有狠劲,亦有独出心裁的巧劲。这样的人,当他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包括情义在内,能够阻拦他。

章惇不是不够朋友。犹记元丰二年,“乌台诗案”,苏轼被“变法派”的一些人罗织罪名下狱,其势危在旦夕,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而身为“变法派”中坚力量的章惇,却挺身为苏轼辩护,并对宰相王珪当面直斥,极显当年攀岩吓虎的勇气——这其中,自然可能有内部派系争斗的因素在,但不可否认,对苏轼,章惇曾是不顾理念分歧而回护的。事后,苏轼被贬到湖北黄州,亲友中没多少人敢去搭理他,也只有他的弟弟苏辙,和章惇两人隔三差五地写信去劝慰。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可以肯定,是跟那场“熙宁变法”有关。而关键的转折点,应该从元祐年间说起:变法派靠山宋神宗与精神领袖王安石都已病逝,守旧派高太后与司马光执政,对变法一众进行大清洗,统统赶出中央,甚至贬谪至岭南。而这种惩罚,已经近百年没有大臣遭遇过了。守旧派中也有人反对,说这种处置太过严厉,恐怕将来会招致报应,然而还是雷厉风行地执行了。

在司马光等人看来,这不过是除恶务尽,“君子”对“小人”的一次清剿。然而,政见之别,真能作为划分忠奸的标准吗?王安石以下,变法团体中,有趋炎附势之徒,有投机分子,可是,也有真为理想而鼓动的的人啊。可是,没有谁敢说什么,独有不合时宜的苏轼,在自己好容易春风得意的一刻里,站出来不知好歹地说:你们这样做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打击报复。结果,连他也被赶出京城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高太后去世后,哲宗皇帝继位,重新起用变法人士。他不知道,在多年的失望与怨恨中,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变了模样,冷酷了心肠,磨利了爪牙。誓要报仇雪恨。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围绕变法的斗争,早已经脱离江山社稷的共识,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是北宋知识分子的一场集体悲剧,时代的精英们,将才华与生命耗费在无休止的内讧上。讲究修身齐家治国的士大夫们,不知不觉,将家国责任全忘却。

章惇,当重新回到权力中心,他成了为达目标六亲不认的人,曾经被苏轼赞赏的自信与刚毅,变成了自负与刻毒,而年少时的狂放,在岁月里,竟然化作了无时无地的、对这个世界的嘲笑与不信任。

《宋史》中说章惇“豪俊,博学善文”,文学方面,我们并不曾看到他留下多少印迹,这个人毕生心血与精力,都用在“变法”上了,准确地说,用在政治斗争上了。而政治,你当真玩得过它?都当自己是风,其实都不过风中的草。

在新党、在章惇的眼里,苏轼也算是守旧派中的一员,司马光早就死了,这股恶气发泄不完,就拿名头最大的家伙下手吧。

不需要列出那些罪名,总之苏轼以近花甲之年,被一脚踢到了广东惠州。他在惠州呆了三年,山水看遍了,热带水果吃够了,还作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报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诗流传到京城,章惇一看,好嘛,苏子瞻你还能这么快活!临门一脚,把子瞻老弟踢到了远得无从再远的海南。

说起来,苏轼也真是的,您是在被流放、被处罚状态中哎,好歹要拿出点职业精神来,做出些苦楚不堪状,让上面看着高兴一下,不然不是让人家很没面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