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多年以前,晓堃就说,得找一个把所有假面具全都摘下来的地方。”

“那时天奇也是这么说。”

“全摘下来,休息休息,得有一个能彻底休息休息的地方,那时她说。”

“那时天奇也是这么想的。在那儿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防备。”

“用不着维护尊严。”

“主要是用不着维护。”

“维护可太累了。”

“因为在那儿压根儿没有丢人这么个概念。”

“嚄,那可太棒了。不过可不是在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

“当然不是。嫦娥其实是被罚到广寒宫去的。”

“可是据说,他人即是自己的地狱。”

“可你别忘了,在哪儿碰到地狱,在哪儿才可能找回天堂。”

“广寒,唉——,这名字。”

“‘阿波罗’带去了人的标志,金子铸成的一个标志,上面是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那时晓堃说,连男女之间那种赤裸的相见都是为了这个,为了彻底的自由,彻底的理解。”

“至少,你觉得男女之间那种事很美,主要是因为这个。”

女教师弹琴,一直弹到月亮升起来。几个孩子趴在月光里,听得入迷。树影轻摇,弄不清这琴声来自哪里。

女人说:“欧,我又记起一点儿我的梦来了。”

男人在夜色里看着她。

“我走出森林,”她说,“走下山,走下山然后走出森林……”

第二天,孩子们坐在教室里学那支歌。女教师弹着琴唱一句,孩子们跟着琴声唱一句。唱的是五月,到河边去,看紫罗兰开放。

来吧,亲爱的五月,给树林穿上绿衣,让我们在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我们是多么愿意,重见到紫罗兰……

十四岁的女孩子和那个养鸟的老人认识了。一老一少坐在那块大树根上,谈得挺投机。她问老人,他的鸟叫什么名字。老人说,是画眉。

“您有蜡嘴雀吗?”

“没有。你有?”

“我也没有。我看见有一个人有,蜡嘴雀飞起来,那个人就把三个骨头球儿扔上天去,蜡嘴雀就这么在半空里哒哒哒把三个骨头球儿全叼住,飞回来吐在那个人手上。您干吗不养蜡嘴雀呀?”

“我喜欢画眉,”老人说。觉得这孩子眼熟。

“我问那个人那只蜡嘴雀要多少钱才卖,那个人没听见。”

“人家不会卖。”

“再说我也买不起呀。我就是问问。蜡嘴雀可真不错。再说我也没钱。”

“你要是想买本正经书什么的,你妈大概多少钱都给。”‘“唉!您怎么知道的?”女孩子惊奇地看着老人。老人笑笑,觉得她这神气可真熟悉。

“我妈是个老朽。”她开始用脚后跟磕那树根。

“我呢?”老人说。

“我看您还行。我妈是个老朽,连我给同学写封信都不行。”

“给男同学写还是给女同学写呀?”

“男同学,怎么了?!我们光是谈学习上的事。您不信?”

“我干吗不信呀?我信。”

礼拜日,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不知道女儿上哪儿去了。她打扫了一下女儿的房间,又找到女儿的书包看了看女儿的功课。夏天来临了,一只小蜘蛛在纱窗上飞快地爬。她弹了一下纱窗,小蜘蛛立刻拉起一条长丝滑下去,不见了。然后飞来一只蝴蝶。

在其他的地方也有蝴蝶。在山里,在山脚下开满野花的坡地上,在沼泽,在河的源头,在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也有蝴蝶。

也有小蜘蛛。

两头幼狼蹲在草丛里,热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有一种使命感。

男人还在四处打听太平桥,差不多从城东走到了城西,从早晨走到了中午。

“这没什么,依我看这没什么,”老人对女孩子说。她从那块树根上跳下来,一会又坐上去。

“我十岁时就喜欢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老人说,“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们可光是谈学习上的事,”女孩子说。

“把一块石片扔进‘房子’,双腿叉,单腿跳,把石片踢进所有的‘房间’不能压线。对不对?”

“我可不是光玩。您爱看小说吗?”

“年轻的时候爱。”

“作家可真了不起,一会儿让你整天都高兴,一会儿让你整天都……唉,说不出来的那么一股滋味儿。”

“我们那时候都十岁——我,和那个小姑娘。倒不是因为‘跳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什么歌?您唱一个,我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下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