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猜测(第4/10页)

L说:但当那件事发生了之后,O发现,死的机会不期而至,她感到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一切都是这样荒唐,这么地说不清,唯有死变得诱人。死是多么好多么轻松呀,它不再像一头怪鸟那样聒噪,它就像节日,就像一个安静爽朗的清晨送来的一个假期,一切都用不着解释,那是别人听不懂的。她之所以说她还是爱Z的,或者是为了安慰Z,或者是因为那一个逃之夭夭的男人更是让她轻蔑,或者干脆是对所有男人——当然也包括WR--的失望。如果爱情不过是一种安慰人的技术,不过是解决肌肤之渴的途径,如果连她自己也逃不出这样的魔掌,没有自由也没有重量,一切都是虚假的、临时的,她还能指望什么呢?那时就只有死是温馨的。

L说:“这就是那个死亡序幕的原因。O真是一个勇者,为我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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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导演N说:“关于O自杀的具体原因,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倾向于诗人L的推测。”

N说:一个那么狂热、果敢地爱过的女人,一个把爱情看得那么纯洁、崇高的女人,如果要去死,肯定,她是对男人失望透了。一个对她的爱人那么依重、那么崇拜、那么信任的女人,如果自杀了,原因是明摆着的。像F那么冷静,那么懂得进退之道的人很少,那样的女人就更少。女人一般不像男人那么理性,这是她们的优点也是缺陷,所以她们爱也爱得刻骨铭心,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她们天生不会解释,没有那么多逻辑依仗。

N说:“我注意到,在第十八章里有这么几句话:‘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人所不知的’,‘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不过在第十九章,Z已经向O解释了这一点。”我说,“那不可能成为O自杀的原因。”

N说:“但是Z说,‘那只是性的问题,与爱情无关’,说他‘不曾向她们允诺过什么’,还说他‘现在也不允诺’。”

“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我问。

“Z的两个不允诺是不一样的。”N说,“先是对‘她们’不允诺,就是说对‘她们’仅止于性,不允诺爱情。后是对O不允诺,可是对O不允诺什么呢?”

“你是说,他可能仍然有什么其他的性关系?不不,不会,Z那时已经很有些名气了,他对自己的形象非常重视。”

“他过去也很重视,所以是‘少为人知’,不是吗?可O不是那么狭隘的人,她不会对Z过去的行为耿耿于怀,至于他们婚后嘛……好吧,先不说这个。但是,你认为,性——当然除去嫖娼——真的仅仅是性吗?不,绝不。在这一点上我同意C,也许还有L--性是爱的仪式。性,尤其对已婚者来说,或者是爱的表达,或者是相反的告白,没办法,这是一种既定的语言逻辑,能够打破这个逻辑的人我还没见过。O可能会容忍,很多女人都可能会容忍,但是正像L长诗中的那些女人一样,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在梦里不可能还会那样容忍。就是说女人并不太看重男人的性的贞操,但是她看重那个爱的仪式,看重那个仪式的重量。除非她是神仙,可是神仙会自杀吗?”

“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关于Z,你都知道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爱情的根本愿望的就是,在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寻找一种自由的盟约。我还知道一种虚伪。那种事先声明的‘不允诺’我很熟悉……我知道有一个人也是这样说。不,别问他是谁……是的,他们真是很像,都把自己的形象看得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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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当然不是指F,F医生是对N允诺过的,但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N已经很久没有F的音讯了。

那么N指的是谁呢?

写作之夜,与Z很像的人只能是WR。童年时代他们就曾在我的印象里重叠,现在,他们又要在“很重视自己的形象”上重叠了。写作之夜的原则依旧:谁一定就是谁,在此并不重要,因为说到底,写作之夜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我的思绪。

那么就是说:很可能,N与WR有过一段恋情。而在写作之夜,一切可能都是真实,一切可能都与真实等量齐观。

WR的官运曾一度受阻,他好像是碰到过一个悖论:你是坚持你的政见而不惜遭到贬谪呢?还是为了升迁而放弃你(认为正确)的政见?任何一个高中生都能义正辞严地给你一个光彩的回答。可实际并不那么简单,WR的实际的悖论是:如果你被贬谪,你就无法推行你的政见;你若放弃你的政见呢,你要那升迁又有什么用处?

这悖论让WR苦恼不堪,甚至心灰意冷。这时候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依仗权力的,权力首先就要有所依仗。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城市之大,以及其中的生活之纷繁丰富,他好像才回到人间,才从世界的隔壁回到人间的生活里来。他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或者荒诞感。这时候他才看见,在这喧嚣的城市边缘,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寂静的古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