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差别(第11/16页)

201’Z重新画那幅《冬夜》,把O的裸体逼真地画进重叠纷乱的“门”中。

各种姿势:倚靠在门上;跪在门旁;背身或侧身坐着,远远地,弹琴;孑然而立,阳光迷蒙,空阔的地板上投下影子;翩然如舞,身后是幽深的走廊,花,和坚厚的墙壁;迎面走来的样子,在门与门之间,阳光和阴影相交的地方……但都不满意。

O一声不响地看他作画。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

但是,O的形象逐日在那“门”中演变,而成一种写意的律动、抽象的洁白,一缕不安的飘摇,渐渐地O的裸体从中消失,那根羽毛又现端倪,又看出它丝丝缕缕地舒卷飞扬了。

还得是它。

Z像当年第一次走近那根美丽孤傲、飘逸蓬勃的羽毛时一样,发现他要寻找的正是它,依旧是它,必得是它。这羽毛中间,埋藏着什么呢?

我,而且我想画家也是一样,都未必说得清楚。

但是它让Z痴迷,仿佛一见到它就必然地要跟随它去。Z的窥望,千回万转,终归要到达它。

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Z要让它在那些门中如风如浪地飘展,甚或是扫荡。因而那些“门”也都随之消失。那一团动荡的洁白后面,色彩,时而是山岩似的青灰僵冷,时而是死水一样地波澜不惊,或明云般地晦暗,或是大漠、高天一样的空寂幽瞑……但仍然都不能满意。

很多个夜晚,O都是这样屏息注目,看着她的丈夫作画。

有一天O未假思索地脱口问他:“你认为,爱情和事业,哪个更要紧?”

Z随口应追:“当然是事业。”

O笑笑,等着,以为他会改口。但是没有,Z依然全神贯注在他的笔端。

很久,O又低声问:“为什么?”

“嗯?”Z退到墙角,眯起眼远远地望着他的《冬夜》,漫不经意地问:“什么?你问什么?”

O不言声,觉得有些扫兴。

“噢,还是那个问题吗?”Z放下画笔。“你以为有谁会去爱一个傻瓜吗?”

这句话令女教师默然自问,半晌无言。

直到临睡之前O才又说:“我们最好除开生理的弱智不说,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是特殊情况。”

“特殊?”Z轻轻地摇头说,“可是我倒认为这特殊最能说明问题。白痴、弱智、低能、庸才、凡夫俗子,那不过是量的差别,是同一种价值坐标下的量的不同而已。你别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刚才的问题,别以为我是信口开河。告诉你,我敢说,我的回答是世界上最诚实的回答。要是换一个场合,我也会说爱情更重要,我完全懂得怎么赢得喝彩。‘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是没有前提的’,这样的话我也会说,可这是放屁。你为什么不会爱上一个白痴?不,我不是说同情和怜悯,咱们不是在讨论慈善事业,是说的爱情。爱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作钦佩。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崇拜、钦佩呢?简单地说,就是事业。”

“哪倒不一定,”O说,“还有善良。善良也许是更重要的。”

“白痴不善良吗?你见过白痴吗?我见过。我见过一个白痴少女,不用多看,你只要看一下她的眼神你就会相信世界上没有谁比她更纯洁更善良了。她的哭和笑都毫无杂念。你不可能找到有谁能像她那样,一心一意为别人的快乐而欢笑,一心一意为别人的风筝挂破在树枝上而痛哭。我看着她,从来没有那样感动过,可是,就在那一刻我也知道我绝不会爱上她。我可以怜借她,同情她,要是我有多余的时间和钱财我也可以帮助她,但我不可能爱上她。道理非常简单,你不可能崇拜她,钦佩她,还有倾慕,不可能,可爱情必要包含这些,甚至包含嫉妒。你只要问问自己你可不可能嫉妒她就够了。就在你帮助她的时候,如果你诚实你也会发现,你心里一直都在庆幸呢,谢天谢地你不是她,谢天谢她幸亏她不是我。愿意帮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愿意是她的人一个也没有。”

“干嘛一定得愿意是她呢?”

“是呀,帮助也就够了。我并没反对。我从来不呼吁艾斯米拉达去爱那个丑陋的敲钟人。那不是弱者的祈求,就是强者的卖弄。我一点儿都不欣赏雨果式的悲天悯人……”

“那是因为她的精神残缺了……”

“雨果?”

“不是。我是说那个少女。那是一种例外。”

“例外吗?可是,你怎么知道她的精神残缺了?为什么不是你的精神残缺了?用什么来衡量精神的残缺还是健全?你能告诉我用什么吗?”O一时语塞。

“我可以告诉你,”Z说,“用智力,用能力,用成就,过去叫功名,现在叫事业。你试试反驳我吧,你怎么也跑不出这个逻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