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5/21页)

更好的是,在神话中,原本抽象性的解谜,总是被赋予物质性的实体,它是金羊毛、是所罗门王传说中的琳琅宝藏、是一只飞过彩虹的纯青色鸟儿、是一条大地涌出的清凉箭河,当然,更多时间它就只是黄金,简单、实在、世俗、但沉甸甸的永恒存在、永远光泽耀眼。

伊凡·谭纳的冒险旅行便起自于一堆黄金,昔日的亚美尼亚人慷慨抛掷性命、却吝啬沉埋起来的黄金,总得要有个人去把它挖掘出来,让它重见天日不是吗?

《作废的捷克人》原来有这么神奇的化妆术

在推理小说的书写世界之中,有一件大家很想做但总是做不好的事,那就是,如何把一个人合理地变成另一个人,尤其是,如何把一个人和另外某一个特定的人混同起来——布洛克的谭纳系列却轻轻松松地做到了,他真是个有意思的小说书写者,到他手上,很多困难的事会变得跟破竹一般简单。

要让这人变成那人,这当然得有个加工过程,通常还得有些物质性的协助才行,此一加工过程和物质要件我们笼统称之为化妆,或乔装、变装、易容、人皮面具等等等等。今天,在我们这个现实人生里,不为杀人,不为执行什么特殊任务,人们希望自己被人看见的样子别是自己被上帝或父母亲所创造出来的原始样子,这几乎是普世性的共同需求了,因此,它老早就蔚为一个庞大无匹的工业体制,发明出各式各样精巧昂贵的有效或者骗人物品,并且愈演愈烈地快成为大多数人每天每时生命中的首要大事——没错,我们的现实人生,一如古来哲人所再再提醒我们的,果然是个诡诈重重的不义之地,而如此诡计最代表性的遂行场域之一,便是遍在的百货公司,每一家百货公司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空间、配备和工作人员,努力诱引并协助我们变成另外一个人,林志玲,裴勇俊,或迈克尔·乔丹,或《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哈尔。

如此庞大不懈的工业体制存在,意思是,在其专业的最尖端之处,人们业已拥有了不可思议的个中技艺了,有办法惟妙惟肖地把这人变那人。比方说,如果你对如今电影工业中的化妆特效略知一二的话,或至少你看过像《魔鬼任务》那样子的电影或“电视冠军化妆王”那样子的节目,秉性多疑些、神经质些的人,的确大可开始疑神疑鬼自家老婆或丈夫一定被偷天换日掉了,不晓得他们干嘛要这么做,我只知道这大半辈子过来了,这个人还有什么是我不清楚的吗?偏偏近两年来愈来愈陌生、愈古怪、愈鬼鬼祟祟,这一定是另外一个人扮成的不是吗?

然而,同样也是我们,在打开一本小说、转身遁入推理虚构世界时,我们却一如往昔受不了书写者此种老套拙劣的诡计安排,我们仍服膺着“没有两片雪花一模一样”的老式格言而无视于此事在现实人生的长进;我们甚至也肯承认,世界上确实有孪生子这种东西、有那种生物遗传基因特强但毫无创造力的为人父母者总生产线般把每个小孩生得一模一样,有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尤其在如今这个世风不古的时代、也有不为什么两个天南地北的不相干之人就他妈的长得可以以假乱真云云。但我们这些固执的推理小说读者,就是不肯接受一部推理小说的关键诡计及其解谜,可以一夕间让此人原来就是那人,而不把它当失败或难看或闹剧的同义词,就像吴宇森的《变脸》那样。

但如果不用为诡计揭谜的关键一击,而是当作诡计的设计前提,我想,一般认为这就好多了(这是否也恰好证明了我们其实并不反对人可以长得像这一事实?)。比方说,阿加莎·克里斯蒂《不祥的宴会》一书,便预设了两个可以是一模一样的可敬女性,一位是艳倾天下却想摆脱她丈夫的超级巨星,一位则是才开始的电视模仿秀女演员。小说开始于一场公开的电视模仿秀,由后者戴上金色假发扮演前者,也就是说,小说前五页就让读者知道此事,完成协议,并静静等待在如此不寻常条件下,一桩几乎是宿命性的谋杀悲剧如何被召唤出来,如何在这个难见的偶然基础上被冷血地架构起来并付诸实践。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时,一人两角皆由我们那年代的巨星费·唐纳薇主演——我们先把这例子摆这儿,稍后可能还会用到它。

这里,在愈来愈以假乱真的现实人生和宛如青山不动的推理小说世界之间,我们便明显看出一道独独对推理小说家不尽公平的裂缝来了。上帝可通过他大能的手令这人如那人,整形医生或化妆品专柜小姐也可通过专业的巧手让这人像那人,惟独推理作家书写的手不可以,不是绝对不行立入禁止,而是我们对他特苛刻特挑剔。这是不是就像博尔赫斯说的那样,推理小说创造出我们这些推理读者来,也同时叫出我们根性中最多疑的成分,因此我们在面对一部推理小说时,总是远比我们扮演一个正常社会公民时更不信任人?还是我们直觉到其中有什么不安的东西还在,并没因为表层的、诉诸视觉单一感官的神奇化妆术真正被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