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3/21页)

谭纳这样的人便是纯纽约式的,难以想像,除了纽约之外,地球上还有哪一方如此奇特如此慷慨的土地,可能养得起像他这么莫名其妙的收藏家。

一纸奇特的地图

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有一本年少时到利比里亚这个奉自由为名的非洲国家的游记,叫《没有地图的旅行》,这是一种古老的旅行方式,也是一种古老的认识世界及其事物的方式——人直接抵达生命的第一现场。直接面对实物和某一部分实体世界,直接触摸,概念的产生是稍后的事,它要等人摸过一个一个实物之后,通过彼此间的比对、过滤、共相的捕捉和结晶才出现。中文的“触类旁通”这个词,便忠实地记忆了这个由实物到概念的转变发生过程: 触摸——分类——然后思维获得了某种横向的飞跃能力,从沉重到轻灵自由,焕发着一种认识的喜悦色泽。

地图也是这种过程的稍后产物,它的视角是仿上帝的,从俯瞰的至高处注视着大地,并以线条和符号删除芜杂的实物细节,好简洁地、总体地一次记录着大地的形貌。但这样小天下的位置,很长一段时间是人类到达不了的,没有飞行器,没有人造卫星,黏附在地表的旅行家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如拼图般辛苦地完成,像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书中便记叙着一段如此经过: 光是要弄清楚萨哈林(即库页岛)这个俄国的极东酷冷之岛究竟是岛或是半岛、它有没有某一处联结着欧亚大陆,便耗费上百年时光,由一波波前仆后继的旅行家探勘者冒险航行或在岛上跋涉深入加猜测推断完成。

笛福笔下只身流落荒岛的鲁滨逊做的不也是类似的事吗?他试图用自制的独木舟绕海岸线航行,又携了猎枪和粮草用双脚寻路攀爬,最终绝望地相信了,他的确是被命运的暴风雨抛掷到一座孤岛之上。

这样一段地图制作的来时之路,今天我们仍可在存留下来的老式手绘地图上看见遗留的足迹,包括未删除的实物,通常是远方大陆上雄踞的异兽,或大洋波涛间露着半截身躯的巨鲸;有双脚不可能走到、只能全凭想像铺满的四方边界,通常绘上了无法征服的绵延高山或挡路的环绕大河以示兴叹;还有,如果你对照今天精确的卫星空照地图,很容易发现即便在较熟悉的基本活动范围内,旧日的老地图仍处处缝隙、处处空白、处处错误,意思是,处处留有未知和空白。

相反的,在地图基本上已精确完成的今天,我们的顺序已完全翻转过来了,如今我们是先有地图才有旅行,或甚至,只有地图没有旅行,一如活在都市的小孩一般,在看过无数的绘图和照片之后,才见到长毛的、活蹦乱跳的鸡。

伊凡·谭纳的故事正是这样现代式的、都会式的,不是没有地图的旅行,而是概念先于实体、地图先于行动的冒险故事,这样的冒险故事之所以还可能成立,其关键性的不同在于,谭纳的地图不是抽象的、纯符号的,他的那张奇特的地图是用他收集的实物,尤其是异议革命的小团体和语言,一块一块拼合而成的,这使得他的经历不凡得如同一则令人不敢置信的成人童话,可又是言之凿凿,这个世界的确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话语、这样的人们、这样的想法以及梦境。

黄金神话

我们一般人如今使用的地图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不留一丝危险的痕迹,你看,广漠且如善变女人的大洋就只有一片均匀的、色彩柔和的蓝色,鹊桥俯视,连一丝水波都不兴,人好像就可以不沾湿脚地几个大步跨过去;同样的,高山就只是些赭色和绿色,有灰线条或黑线条的公路和山径穿梭其间,隐去了绝路、深谷、断崖、落石、风暴、雪崩和飞禽走兽等等一切可能带着敌意的东西。没有错,世界的确相对于人的能力和配备是变小了,也变安全了,可还没小到、安全到如此田地是吧。公平点来说,这样的缩小和安全一部分是事实,但有一部分却只是地图带来的幻术,付诸行动的旅行仍有程度不一的危险,一如我们仍三不五时知道旅行的人意外丧生于某遥远陌生的国度一般,只是这构不成冒险故事,只能是不幸的新闻号外,因为它只有危险,并没有想像力。

如果先有地图不实际背起行囊付诸行动,今天的地图更是连一丝冒险故事的想像可能都难以建立。雷克雅未克、摩尔曼斯克、马达加斯加、的的喀喀、兴都库什、塔克拉玛干、布宜诺斯艾利斯、加拉帕戈斯等等这些名字,只会把我们拉回高中时代昏昏欲睡的下午地理课,成为你非得口诀化才背得起来且稍一犹豫或多想就弄混的纯声音名词——我高中的地理老师曾谦卑地建议我们不妨用录音机录下他一堂讲课,“失眠的时候放来听,保证各位在三分钟内一定像现在一样呼呼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