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17/21页)

这些目标以及其意识和思维的存放之处,不可能在外于人心的所谓集体社会,因为社会只是个结构、机制和网络,它能立碑但无法思索,因此这些东西只能化整为零地藏放于一个个不同的人心之中——从今天这样的历史结果来看,六年代毋庸是人自我反省、再一次启蒙并重新认识世界的一个特殊过程,它因此有更大一部分如此私密,如此个人,如此难以从人的生命记忆给单独分离出来。

动用到身体,如特洛伊远征归来的战士,会在身体留下伤疤,据说这是勋章,可以动辄展示给陌生人看并吹嘘一整晚,证明你真的赶上那生死一役;动用了心智和情感,想当然耳也一定在心智和情感的某一处留下伤疤,但不同的是它不在表皮可见之处,没办法在酒馆酣醉之际神气地亮出来,说不清更证明不了你做过什么,它隐隐作痛,因此非常非常寂寞。

事实上你做过什么呢?你活过一个年代,嗅闻过空气中的奇特气味,瞥见过这个世界曾以另一种形貌展现开来,而这一切,正如那个年代吟游诗人的歌,已随风而逝了。

是不是这样,下回如果布洛克还有机会再来台湾,我们得记得要好好拷问他一番,在二年世纪交界的某一天,他为什么夜深梦起年轻的时光?他为什么没头没脑地忽然跟我们详述他出走爱尔兰的这段往事?

《谭纳的两只老虎》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老师朱西宁先生先前花了许许多多的时间心力鼓励人书写,已达浪费且有伤自身小说书写的地步。对文学志业,他们那一代的确信念比我们坚定虔诚多了,也乐观多了,还快乐多了。这当然不是说在真实埋头于书写的实践时刻,他们不会屡屡感觉到艰难、困惑和枯竭,如同今天我们一样,而是最根本之处,他们没像如今我们这么多疑,他们始终相信书写是好事,甚至是高贵的事,推己及人。如果像我们总忍不住怀疑书写是苦役、是疯了才做的事、是某种你不知道哪年哪辈子得罪大神所遭到的诅咒,你当然不好那么恶毒要他人也跟着尝尝不是吗?你能做的只是阻止他、警告他,至少哀伤地回送他风萧萧般孤独走去并希冀他一切都好。

其实不只文学书写而已,比方说对于婚姻恋爱之事亦复如是,所以说这追根究底是某种全面的生命态度生命主张,我们对眼前世界显然有着不同的假设。

在朱西宁老师那长长一纸鼓励、诱拐、协助的书写名单中,包括一位同辈儒将,甚见成果地写成了一部名为《抚河两岸》的长篇小说也顺利出书了,但奇怪这最困难的一步跨过后却从此封笔般再无消无息,原来,日后朱西宁老师莞尔讲过几次,少将夫人读了小说后每日以泪洗面,不是欣喜不是感动,“你老实跟我讲没关系,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们常说只有疯子和小孩才分不清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界线,但有没有?我们这样意有所指地一再引述这句话,用来讲流行时尚、讲电视肥皂剧、讲好莱坞、讲电动玩具、讲网络、讲恋爱、讲宗教和命运之数、讲政治等不及备载,这不正正是说分不清现实和虚构的人遍地都是,绝不只限于疯子和小孩而已。因此,这里说疯子意思是心智失常不清,小孩则是心智幼稚不明,我们真正讲的指控的而且不祥察觉到的是,人心智的某种异化弱化现象。这是一句较优雅,带点书卷气息的骂人的话。

老实说,比较接近事情真相的是,人不是脑子普遍清晰也不是时时刻刻保持清晰的,说穿了更不是光靠一个脑子面对周遭万物的。但凡有着某个魅惑之物在眼前,适当的情境、适当的时刻(比方说夜半不寐的独处时分),我们的双眼很容易就迷蒙起来,跟随着那样宝石火辉般的明迷光线,轻飘飘地旋入一个虚实不分的世界。

小说之为物,说来就是一颗放射性的宝石,是魅惑性的东西,现实和虚拟的渗透、出入、替代以及彼此伪装掩护,原来就是它特许般的技艺本身,而小说的完成,则是一个真事作假、假事作真的世界。也因此,会追问不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的人,绝不止警觉出爱情婚姻家庭受狐狸精威胁的少将夫人而已。严格来说,置身小说世界的每一个人、每一种人都迟早或程度多少地陷身此境,并不因为理智上你已先知道它的“写实/虚拟”本质而得以完全豁免。所谓我们说的每一种人,指的是不只读者,还包括应该比较道貌岸然的评论者和学术研究者,还有书写者本身,是的,一样同为小说书写者,在面对他人小说时,照样会“人性”地怀疑、追问、猜测其中的虚实成分问题,甚至因为某种同业的地利人和之便而更热切。骗子一样也会被骗,这不是常识吗?而八卦流言总是始自于而且大行于同业间,这不更是常识吗?